除却每日温书的时辰,徐宴必然隔三日要去书肆读一些新书。
他这人阅读量极大,且十分擅长分类汇总,举一反三。丸子不清楚他这些年靠着书院的藏书和各家书肆,读了多少书。但这种强悍的触类旁通的本事,也不怪徐宴能从一届寒门举子,成长为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
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确实不同常人。单凭这强悍的毅力和自制力,徐宴算是这些寒门学子之中最出色的一个。
不过再是性情沉稳机变博闻强识,也斗不过存心找茬的丸子。
丸子孕期心绪不宁,心气儿不顺便要折腾他一通。撒娇、耍赖、作弄人交替着来,花样层出不穷。徐宴这些时日被她折腾惯了,也自学成一套哄人的方子。
这日一早,本该用完早饭便立即去书肆徐宴为了安抚住丸子,很是耽搁了些时辰。等他人到书肆,盛装打扮的柳月姗早已等候多时。
这间书肆蜀月斋,是京城最大的书肆之一。由当今陛下胞弟康王爷亲自开设。里头藏书五花八门,并很是大方地对应试举子开放。徐宴因来得勤,与书肆的掌柜的伙计都挺熟。
这不,他人才踏入书肆的大门,便被伙计拉去一旁暗示了一番。
伙计说的含含糊糊的,徐宴也没听清楚他到底在暗示什么。只云里雾里地谢过他后,去一旁书架子上挑了几本要看的书后,抱着转身上二楼。
只是他方一转身,就看到二楼的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一个红妆丽人。
或许不仅仅是丽人这么简单。此女生得唇红齿白,一身火红的衣裙,腰肢玉带掐的极细。身下坠着环珮,身姿窈窕,行动之间顾盼生辉,摇曳生姿。徐宴冷不丁瞧见愣了一瞬,而后迅速非礼勿视地垂下眼帘。
他抱着书籍安静地往旁边让开,意思很明确,只待楼上的人下来先过去。
徐宴没认出柳月姗,柳月姗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别说,有些人天生好相貌,旁人求都求不来。徐宴每日忙着读书写文章,吃食都是丸子命人给他准备,还是养得目若点漆,眉如墨画。便是不用华服玉冠的衬托,徐宴身上那股天然沉静雍雅的气度,也依旧随着腹内诗书的越积越多而倾泻出来。
公子如玉树,淡漠立于人前。
柳月姗只看了他一眼,心口就抑制不住地砰砰乱跳。
徐宴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台阶上脚步声。
他稍稍抬头瞥过去一眼,就见楼梯上站着的姑娘还立在半中央。低垂着眼睫状似羞怯地偏过脸,那神态仿佛在等情郎。徐宴回头看了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徐宴都不在意,他只在乎这姑娘到底什么时候让开。
很显然,柳月姗打算就这么挡在中央,既没有上去的意思也没有下来的打算。
徐宴:“……”
老实说,徐宴其实并非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美人儿再美,也没有他手头的几本书重要。本就一大早被丸子耽搁了个把时辰,今日读书的时辰便掐得比较紧。此时又被个陌生女子给挡着路干耗,他眉头不由就不悦地蹙起来。
徐宴扭头看了一眼伙计,眼里意思很明显:能否帮个忙,叫这位姑娘让开。
那伙计瞥了一眼台阶上不走的柳月姗,暗暗冲徐宴摇了摇头。
徐宴心道这怕是哪家贵女,伙计也不方便上来说话。
他也不为难,想想,便不打算上二楼去了。他扭头虚眼瞥了一圈一楼傥荡。见大堂书架子旁边还空着几个位子没人坐,于是径自走过去坐下来。
一楼虽不如二楼清净,但他素来专注,沉下心来其实也是一样的。
柳月姗在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就是等徐宴走上来。面对面,正好顺理成章地攀谈。谁知徐宴没上来,在楼下看了一会儿竟扭头走了?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可置信。
柳月姗低头看了看衣裙,是京城绣房才出的最时兴的衣裳款式。抬手摸了摸脸颊,吹弹可破,柔嫩依旧。难道徐宴没看到她么?不会,离得这么近。还是说,常年看书眼花看不清楚?她这么大个人站在这楼梯上,竟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柳月姗深吸一口气,蹬蹬地跑下楼,直奔徐宴座位所在之处。
徐宴挑的这地儿是大堂的角落。一般从东南西三个方位,都不大能看得见他。一阵香风刮到近前来,徐宴还很诧异。
“徐公子,”柳月姗立在徐宴座位旁边,娇滴滴道,“你可还记得我?”
徐宴正看得入迷,蹙着眉抬起头:“你是?”
柳月姗一口气噎到嗓子眼儿,差点没绷住当众失态。
她自问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如此忽视于她,才过去两年多而已,徐宴居然都不记得她。柳月姗袖笼里握着的手用了点劲,才矜持地昂起下巴:“我是威武将军府的柳六娘。两年多前,你还曾在去往锦州的路上救过我,可还记得?”
徐宴上下打量了她,想起来。点点头,淡声道:“柳姑娘。”
“徐公子,好久不见。难得有缘,竟然在京城的蜀月斋碰见,小女惊喜之余,想请你去隔壁金满楼坐一坐?”
柳月姗这几年也并非全然没有长进,至少说话要比两年前委婉许多。她一举一动颇为雅致,分寸也把握的自然,“上回在锦州,因为年少无知,很是闹些笑话。今日既是叙旧,也是我为曾经少不更事的所作所为,对徐公子的赔礼道歉。”
俗话说的哈,伸手不打笑脸人。柳月姗这般说话,徐宴自然不可能不理不睬。
想想,徐宴将手中的笔搁置下来。
书缓缓推到桌子上方,他笑着摇了摇头道:“赔礼道歉就不必了,过去的事情叫它过去也罢。徐某从未将这件事放心上。柳姑娘不必耿耿于怀。另外,实在不好意思,徐某如今课业紧张,着实没有太多空余叙旧。”
柳月姗闻言看了眼他桌上的书,目光痴痴地在徐宴俊美的眉眼流连。想着秋试的日子确实逼近了,她心里的那股气忽然就顺了。
若是徐宴这次秋试高中,她家里必然会应允自己与徐宴这桩婚事。
想通了关键的柳月姗,顿时自觉不该打搅徐宴读书。
她于是扭头看了看,后进门的学子冷不丁在书肆里瞧见这般貌美的少女,一时间都迈不动腿。一个个眼睛克制不住地往柳月姗身上转。柳月姗心里不高兴,想呵斥,但想着不能耽搁徐宴读书,便耐着脾气说了好些勉励的话才气哼哼地离开。
徐宴挠了挠眉头,垂下的眼帘中眸光有些深沉。没想到柳月姗在他跟前受了那些屈辱,还能面不改色地往他跟前凑。一时间,徐宴也不知该夸此女百折不挠,还是该自嘲自己一寒门子弟能有如此大的魅力……
须臾,他轻轻嗤了一声,复又拿起笔继续看起书来。
……
七月一过,八月初,正式秋试。
丸子按照朝廷的限定给他备好了考场内的吃食和笔墨,一大早挺着快生的肚子,亲自送他出门。丸子的肚子八个月多了,眼看着就要临盆。徐宴不放心她,自然不可能叫她在考场外候着。吩咐了下人仔细照看好了丸子,孤身一人进了贡院。
秋试这几天,京城的氛围都跟着变了,肃静得很。
就连平常喧闹的菜市口,这几日都消停下来。丸子选的这一块住处,住的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旁人家并非没有夫妻一道上京的,此时都求神拜佛地等着。似丸子这般淡定待产的,老实说,一个没有。
徐宴出考场这一日,丸子没发动,亲自去贡院外接他。
还别说,徐宴这个人心理素质强得很。旁人一出考场崩溃得崩溃,痛哭流涕得痛哭流涕,有些甚至两眼一翻就栽倒在地,被贡院外看守的衙役搀扶着离开。徐宴这厮不仅没有丝毫疲态,还甚至换上了丸子给他新作的衣裳,从容不迫地走出来。
丸子特地带来了两个负责搀扶他回去的下人,也没排上用场。反而他出来第一件事,快步走过来,一把将走路不便的丸子给打横抱了起来。
“看来宴哥考得还算不错?”丸子窝在他怀中,挑着眼尾看他。
徐宴抿嘴笑:“就那样,不好不坏。”
丸子知他可是一举摘下状元桂冠,对他的谦虚不屑一顾:“那就是不错。罢了,考过就算了,卷子交上去也不能再改。回家,家里给你炖了汤。”
徐宴闻言眼睛一亮:“敏丫亲自炖的?”
这几日考场内,若说最叫徐宴不习惯的便是吃食。或许是嘴这几年被丸子给养刁了,徐宴如今在吃食上颇有些讲究。丸子老说他给什么吃什么,徐宴自认还是很挑嘴的。之所以在她跟前好说话,那全是因丸子做出来的东西,每样都合他胃口。
丸子不知他忽然兴奋个什么劲儿,很是敷衍地点点头:“犒劳你这几日的辛苦,我特地炖了你最爱的汤。”
徐宴立即就笑了,将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回了住处。
丸子的肚子越来越危险,在等待放榜的这几日里,徐宴是一次门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错眼儿,丸子发动了,家中没个主事的人会出事儿。
轮到这时候,徐宴方开始后悔。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将身怀六甲的妻子弄来京城。若是留在锦州,至少李家夫妇能帮着照看。如今京城举目无亲的,他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亦步亦趋地跟着快要临盆的丸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丸子的肚子还是没有发动的迹象。徐宴夜里慌得睡不好,有时候半夜被丸子稍稍踢一脚都连忙惊醒,白日里连蜀月斋都甚少去。
这般干耗着,先等来了放榜的日子还没等到丸子发动。
这日放榜一大早,外头跑来跑去的都是人。有些等不及的,昨日夜里就没回来,在布告栏前打着地铺等。丸子推了推还没出门的徐宴,让他也快些去看看。
徐宴倒是不急着这一会儿,成绩出来了又不会丢。考中生的考中,没考中,半夜去打地铺也枉然。他盯着丸子九个多月的肚子,一脸忧心忡忡:“稳婆可是请了?定好了人?不若多花些银钱,叫稳婆这几日住家里,我怎地就这般放不下心呢?”
“便就是我发动了,你也没法子帮我生不是?”丸子挺着硕大的肚子,歪靠在软椅上,“宴哥再能干,顶多帮着跑腿叫人。这些事儿叫下人来做也是一样的,你且去看看榜。旁人都去了,总不能你等着别人给你报喜。”
“如何我就是报喜?我若是没考中呢?”徐宴把玩着她的手笑了。
丸子斜了他一眼,潋滟的桃花眼坏坏地一眯,那嘴角就又勾了起来:“我家宴哥这些年的才子之名可不是虚的。无论是心性,才学,还是学识,宴哥从未落后于人。这秋试在你来说只可能是报喜,不可能有落榜。”
徐宴就喜欢她笑,笑得他心痒。没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天知道丸子身子不便以后,徐宴多久没碰过她。
滚烫的气息扑上来,丸子一愣。
她纯黑的眼珠在眼中缓缓地转了一圈儿,不知想到什么,陡然一亮。一直盯着她看的徐宴忍不住随着她眼神变化,心口猛地一缩。而后就发觉自己脸被丸子给捧了起来。丸子浸香的唇覆上来,舌尖启开他的唇,便攻城略地。
徐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弄蒙了神。事实上,成亲这么多年,徐宴碰过敏丫许多次,尤其这三年,他碰的次数多到往日四年多加起来都比不上。但便是做着再亲近的事,两人也不曾口齿交缠过。
酥麻的感觉从舌尖窜上来,只麻到了的耳朵根。
徐宴懵里懵懂的,本能地学过来,反而抱紧了丸子反攻回去。外头敲锣打鼓的,欢呼哭喊的都有,本该出去看榜的徐宴,糊里糊涂地抱着在房间里闹成一团。清晰的水声响起,他平静的心湖仿佛被人连翻地丢石头进去,一个又一个地泛起涟漪。
若非丸子的肚子当真不能碰,徐宴恨不得抱着人直接上榻,闹他个一天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个钟。丸子呜呜地拍他肩膀,徐宴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嘴。他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幽沉的眼睛里泱出了水色。
“出去,”丸子狠狠捏了他一把,“再不出去,就要出事儿了。”
徐宴低头看了看下.身,手拄着唇干干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衣裳下摆一扯,站起了身。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丸子,这还是夫妻俩这么久以来,他头回表现得如此羞涩:“咳咳,那,我就去外头看榜,你在家里待着哪里不要去。”
清润的嗓音有些哑,他忍不住瞥了眼丸子被他吃肿的唇:“若是有事,记得立即喊人。我就在菜市口的布告栏那边,不会跑远。”
丸子擦了擦嘴,一脸羞耻得抬不起头的样子,含糊地点点头。
徐宴又瞥了她一会儿,怦怦跳的心口没法安静下来。聪明人徐宴在尝过一次滋味儿后心里忽然暗暗懊悔,居然这么晚才发觉亲嘴儿的滋味如此美妙。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这事儿,他当真是读书读傻了,错过这么多。
心里懊恼着,徐宴这才笑了一声,终于乐意出门去看布告了。
或许是事情就这么赶巧儿了。徐宴才出门没一会儿,丸子坐在榻上,羊水就破了。
徐家的下人急匆匆分成两拨,一个去稳婆家寻人,一个火急火燎地去寻大夫。剩下的烧热水的烧热水,准备吊汤的吊汤。丸子靠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开始阵痛。她一手抓着床榻,靠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条腿还不凑巧的,疼抽筋了,站不起来。
徐家的下人就那么多,慌起来就满屋子乱转。丸子被她转的眼晕,让她赶紧搀扶自己去早准备好的产房待着:“等不及了,先扶我过去。”
留下守着丸子的下人六神无主,只能顺着丸子的吩咐来。
这不,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下人才领着大夫稳婆匆匆地赶过来。而与此同时,徐宴被挤到榜前,就听到四周惊讶又艳羡的口吻在问‘谁是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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