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这话朱文正心中忐忑,他这几日实在过得煎熬。每日里只有清水和坚硬的干粮可吃,前几日他还硬撑着不吃,不信自己绝食朱元璋还不管,哪料朱元璋真的就没有理会他绝食的手段,只着人告诉他,他若不吃这些东西也不会留给他浪费,便都拿走了。
后来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恍惚间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家乡闹饥荒的时候,胃中的饥饿感迫使他放弃再讨要美食的想法,咬着如石块般硬的干粮时也能吃出几分甜味了。只是他心中却也因此存了几分怨气,有罪责罚就是,做什么拖延着折磨他。
“你来了。”朱元璋抬眼望了朱文正一眼,便重新将视线转回花炜身上,让他又小口地喝了口水。朱文正打量朱元璋不似怒气冲天的样子,也就挪着步子想要找一张椅子坐下慢慢说话,却被徐达一把拽住了胳膊。他有些不忿地瞪向徐达,不明白徐达的意思,徐达却看也不看他,等候着朱元璋的命令。
“跪下。”朱元璋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算是明白关了他这些天他也不思悔改了,更是心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怀中抱的孩童是谁。”
朱文正被徐达压着肩膀跪倒在地还要挣扎,却在朱元璋的凌厉的眼神中动也不敢动,只仰头望着陌生的婴童打量了一下道:“不认识。”
“他是花云的儿子,还没有满周岁。”朱元璋见朱文正的脸上只划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并没有痛悔,心生愤怒一脚踹在了朱文正的胸口:“是你害得他失去了疼爱他的父亲母亲,是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员守城猛将,你竟然还不知道悔改认错的!”
朱文正不防被他这么一脚踹倒,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急促地咳嗽了
几下,眼神中透露出不敢置信的情绪——朱元璋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他,也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么可怕的神情。他瘫坐在地略有些茫然的表情叫朱元璋想起了与他面目相似的大哥,却不再愿意心软,只背过身去轻声哄着因他刚才训斥朱文正而有些受惊的花炜。
“你还不满意你这几天的吃食不合口味和我闹绝食。”朱元璋冰冷的声音传入了朱文正的耳朵里:“你知不知道花炜与照顾他的孙氏在外流浪了整整半个月,食不果腹?实在找不到水源喂花炜的时候,孙氏是咬破了指尖用血喂的花炜!”这件事孙氏没有告诉朱元璋,但朱元璋看她十指破损便能猜出真相:“而害他们沦落到那个地步的就是你的嫉妒心!”
“我没有。”朱文正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对上朱元璋盛怒的眸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编造借口,只呐呐地说道:“他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是啊,他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叫你非要看他战死不可!”朱元璋将花炜哄着叫徐达抱去孙氏处了,拿了放在桌案上的马鞭,一鞭抽在了朱文正的肩膀上:“自嫂嫂将你送进我军中,我便处处优待你!只要你不犯军规便对你闹出来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却不知收敛!花云第一日便向你求援了,你为何直到第九日还没有发兵,眼看着凤阳城破!”
朱文正勉力受了他几鞭,不敢再拿应付冯胜的理由敷衍朱元璋,只指望着朱元璋打几鞭子就消气了。但是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没法忍受,他本就没怎么受过伤,眼下再受不住疼,躲闪起了朱元璋的鞭子,更叫朱元璋恼怒:“你还敢躲!你想象得出花云被乱箭射死时的痛苦吗,你连这几鞭子都受不住了!”
他一鞭一鞭地挥下来让朱文正无法躲过,也不再压抑痛呼声,只一边在地上打着滚躲着一边向朱元璋告饶:“小叔,小叔,我求你了,别打了,太疼了!”
“凤阳城是你我成长起来的故乡,你都能放任不管!你的父亲的坟墓你尚且不上心,我能指望你上心什么!”朱元璋是愤恨到了极点,原本嘱咐由朱文正救援凤阳也就是他觉得朱文正即便性格有缺陷也不会坐视凤阳沦陷,哪知道朱文正真自私到了这个地步。
“他哪敢啊,他不过是要逼你回防,不敢对咱家的祖坟轻举妄动的!”朱文正急急地喊道,朱元璋住手了,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你都想到这个层面了。”
朱文正以为朱元璋这是放过自己了,呲着牙忍着疼就要站起来,却是迎面一鞭落下几乎划伤了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竟然还是没有救援!”方才朱元璋好歹给他留了几分情面没有朝着他的脸打,眼下鞭子却是劈头盖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各处,脸上也是血淋淋一片。朱文正只能捂着脸一边尖叫一边哭爹喊娘。
“嫉妒同僚能力坐看他城破身死,明明知道邹普胜是要乱我军大局却冷眼旁观!”眼下朱元璋的愤怒已经不止是为了花云了,他与诸多谋士将领筹谋了大半年才抓住机会南下攻打陈友谅,最后虽说也攻下了陈友谅的几座城池有些收获,但与他耗费的军粮兵力比却并没有赚到什么。
功败垂成全因朱文正。
朱文正的军事才能高曾让朱元璋万分欣喜,可有才无德的人不仅成不了大器,还会因坐上高位而造成更大的危害。
最后,朱文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满身都是伤痕血污,只胸脯仍上下起伏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朱元璋丢开鞭子,激愤褪去后疲倦感席卷了他的心——他实在想明白,他对侄子的教育到底是错在了哪里,让朱文正长歪成了这样。
守在屋外的徐达听屋内动静已经停了下来了,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朱哥?”
朱元璋坐下了,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调整着
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再失控,终于叫冷静回笼了:“你进来吧。”
徐达走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朱文正的惨状也是小小吃了一惊,不意朱元璋真的下了这么重的狠手——朱元璋对朱文正的疼爱他是看在眼里的:“朱哥,我带他去看看伤吧,这些鞭伤不好好处理可不行。”
“这种不肖的人死了也便死了。”朱元璋冷冷地说了一句,但到底没有阻止的动作,徐达也就明白他这是默许自己带朱文正去看伤了:“朱哥之后想要怎么处置他?”
这也是让朱元璋为难的一点。他是再也不敢让朱文正统兵打仗了,即便朱文正再有能力也不行。但他到底是大哥唯一的血脉......
“把他调回应天,让他负责后勤军粮吧。”粮官虽然也还算是军中一个不是特别低的官职,但也再也没有晋升的空间了,每日里只负责拿着调粮的军令将库中军粮运出,将收上来的粮税存好也就是了。倒也不算是辜负了朱文正的算术才能。
况且应天是个富贵的地方,又是朱元璋的腹地,最为安全。他也算是为朱文正殚精竭虑了。
徐达也觉得这样一个去处对朱文正已经很不错了,点点头蹲下身去扶了朱文正站起,听着他虚弱的呻.吟让他能借力一步步往外走。
屋中里只剩了朱元璋一个人了,他松缓了刚刚还紧绷着的情绪,竟让自暴自弃的情绪涌了上来:“碗精,我连我的侄儿都管不好,我真的有那个本事可以最后一统天下吗?”
姜妍听他话语心正的心性,花云至死认你为明主,徐达汤和赵普胜也都心服于你,你千万不能因着朱文正一人就心伤啊。”
“嗯。”朱元璋低低地应了一声,情绪仍有些低落,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姜妍也不知该再怎么安慰他了,只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倒渐渐让朱元璋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时间多耗费在这些负面情绪上,这次攻打陈友谅没有胜利他还需与诸将总结战斗经验汇总报告,他必须清醒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屋子。
第三十七章
朱文正差不多养好了伤,知道对自己的处置后闹了几次,想要再见朱元璋一面,为自己求情,却得知朱元璋已经带着人马离开了濠州。
冯胜对他深恶痛绝,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元璋就英明果断,他的侄子就是这么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若按军规朱文正恶意害死同僚就该被枭首了,是朱元璋在他们面前放低姿态拜了一拜,请他们再给朱文正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们都信服朱元璋,见他这副情态怎么可能再提出异议。让朱文正活着还得了个悠闲安逸的官职,冯胜虽然心中还有些不舒服但到底看在朱元璋的面子上没有多话。
只是可惜了花云。所幸花炜被朱元璋好好安置了,说等花炜年岁大些会请教李文忠的先生一并来教花炜,让冯胜与其他濠州将领心中好受了些。
如果朱文正赶紧消失在他们眼前的话,他们也愿意眼不见心不烦地顺着朱元璋的意思做,但是......
冯胜瞧了一眼赖坐在地上不愿走的朱文正,心中对他的厌恶更多了些,见旁人都顾忌着他是朱元璋的侄子不敢动手拉拽他,便自己跳下了马,抓着朱文正的肩迫着他站了起来:“朱文正,我警告你,如今你只是后备军称称粮米的小粮官了,再没有将士会听你差遣了。我们看在将军的面上不好动你,但你要是不知好歹,夜路走多撞上鬼,被套麻袋揍得个脸蛋开花,将军想必也不会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再责罚我们。”
“你胡说,我小叔怎么可能不管我!”朱文正的肩膀被他捏的生疼,却不愿意在冯胜面前面露痛色,强撑着大声反驳冯胜。
冯胜冷笑一声:“你这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可就是将军打的,你已经叫他失望透顶了你不明白?将军临走时可是向我们说了,你要再闹出什么事儿我们不需报到他那里去,他绝不会再袒护你,只按军中规矩办事就行了。你走是不走?”
朱文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咬着牙想要再与冯胜叫板又有些胆怯,只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狠声撂下狠话:“冯胜,我记着了。”
“你爱记不记。”冯胜推搡着他上了为他配置的马车,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大声向渐渐行远的马车喊道:“终于送走祸害了!”
他就是特意叫给朱文正听的,怎么着临走时他也得好好再气朱文正一回才行。邓愈在一旁摇头,冯胜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知收敛。朱文正记恨下了他,这回头要是朱元璋重新重视起了朱文正,倒霉的还不是冯胜?
“你想太多了吧,他那副模样哪里能再得将军重视。”冯胜在邓愈头发上用力一揉,笑道:“你小子可比朱文正还小一岁,做出这副人小鬼大的沉稳模样才是奇怪呢。”
邓愈是带着军队投靠而来的,才十六岁便指挥胜了许多战役,因此朱元璋并未因他年岁小就刻意压低他的职位,让他做了濠州的二把手,只位于冯胜之下。
听他这么说邓愈也不恼,只等他收了手了才稍稍理了自己的头发:“依将军现在的脾性肯定不会,但将军重情,朱文正要是摆出副幡然醒悟的模样,说不准将军就对他心生怜悯了。”
“你什么意思?”冯胜听出邓愈似乎话里有话,果然他问出这句话后邓愈便故作高深背着手往僻静处走了,冯胜连忙跟上。
邓愈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只管叫他没有幡然醒悟的机会就万事大吉了。可别再派人去磋磨他了,他若是受苦受多了,保不住就清醒了。多给他安排些酒肉朋友去,粮官安逸不假,可安逸也最消磨人心智,他越是一滩烂泥将军就越瞧不上他,咱们也就不用担心他心中的记恨了。”
冯胜一拍手:“秒啊!我回去便给滁州的熟人
写信。”他说着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邓愈:“想不到啊,你小子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一肚子坏水,我以后可得提防着你坑了我了。”
“你有什么好坑的,就凭你平日里嘴上不把门的样我都可以害你几百次了。”邓愈与他说笑了两句忽然正了神色道:“朱文正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不值得咱们费神。我现在担心的是将军那边,才南下征战了一次,原本已定下修养的军策了。如今将军却又带着人马汇集到了处州去,我觉得太急了些。”
“将军很重视陈友谅。”冯胜想起六日前邓愈出外迎战小鼓元军了,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的时候有消息传到濠州,说南边围困陈友谅的元宰相脱脱被急调回京了。没了脱脱,南边的元军就是一盘散沙,将军怕陈友谅趁机猛扩地盘更不好对付,这才改了主意调主力往南边处州去了。”
“元帝又闹这种幺蛾子?”邓愈皱着眉头,没想到元帝竟然会干出愚不可及的事。如果没有脱脱在南方限制陈友谅那一支,天完政权的时候他们便可以与元军相抗了,怎么元帝还把脱脱给调走。
“他们朝廷里内部争斗的事儿,情报里没说太明白,只是提了几句,这次脱脱怕是凶多吉少,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
没了脱脱所率元军的遏制,陈友谅的威胁性就更大了,无怪朱元璋会此时往处州去。
只是一代名臣脱脱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为了维持元朝的统治做了那么多事,最后没有死于战场征战上,反倒要死在朝堂争斗上,真的是很讽刺了。
此时的朱元璋则在接待一个很神奇的人物——刘基。每到一处胡大海都会为朱元璋挖掘本地人才,他在军事上不如旁人,便把心力都用在了这上面,倒也颇得朱元璋青眼。他见的人才多了后渐渐也有了分辨能力,也不如从前看到人才便万分激动了。
然而这次他却是万分欣喜地向朱元璋引见了刘基:“你见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奇才!”
人还未到,朱元璋先翻了胡大海被他整理的资料,这人竟然考中过进士,还多次在元朝中任官,县丞,都事,这都是不算太小的官。
他抬头望向胡大海,心中带了几分疑惑:“朝廷的小吏倒也罢了,他曾经可是个正经的官员,也愿意到我手下任事?”
胡大海憨笑道:“他几次都是看不惯官场黑暗欺压百姓自己辞的官,我打听过了,他这个人为人确实很不错,又去问了他的意思。他听说是将军你,格外的意动。”
朱元璋来了几分兴致,刚巧刘基也到了。他身着学士常着的那一身青色布儒衫,头发也由是同色布带束着,容貌寻常却有叫人觉得亲近的气质。
gu903();“先生......”朱元璋正要同从前一样向刘基开口询问,便见刘基向他一拜问道:“将军要测我的本事,不如先听听我对将军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