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破玻璃时,贺野尚还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时卧室传出去人体倒地的闷响声,贺野就不禁扬声发问了:黎潇,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黎易容干脆拿着找到的手札走回了客厅,我不喜欢无缘无故想要杀人的人。

贺野闻言抬眼望了一望他的身后,没有望见女文青,余光却瞥到黎易容的衣领边缘有一块喷溅上去的血迹。

也瞥到黎易容的站姿略有些不自然,好像在紧张。

尽管搞不清楚黎易容为什么这么紧张,但他没有勃然大怒。女文青不无辜,而在来到六楼之前,黎易容就已经告知过了他,自己可能会杀死杀人者。

要不然黎易容本性比他想象得温和、的确不爱伤害无辜者,要不然黎易容已经努力压抑自我、给他面子了或许二者兼有。贺野无话可说。

有好的发现吗?贺野转开话题问,问得十分郁闷。他的运势似乎有点非酋,总是找不到更核心的那部分线索,在客厅几乎没有收获。

见他没有生气,黎易容这才快步走过来,先朝旁边脸色灰白的西装男抛了一句:你安全得很,待会通关之后直接回主神空间。接着挑出手上的一本牛皮封面手札递给贺野,反问道:你呢?

贺野把一张嵌在红色相框中的黑白遗照指给他看:天师应该在第二场火灾之前就去世了。看鬼的样子和每个房间最后留存的摆设风格,火灾应该发生在那一年的秋天以前,天师在春末就癌症去世了。

黎易容恍悟说:随后又过了几个月,婚纱照里的老人慢慢挣脱白布的封锁,成功报复了403的女鬼,也就是那场火灾。

贺野听出他也把剧情破解得七七八八了,不再废话,低头看了看他递来的那本手札。

一众手札里,只有这本厚度特殊,扉页上写着柳叶小区403室调查档案的字样。

翻开手札,贺野先找到最后一张有文字的纸页看了看。

最后一页上,写字者用飘渺无力的笔迹写道:她说她不想永远地把婚纱照留在这里,带着女儿搬走,因为这里是小陈最后停留的地方。但小陈的遗言却是希望我永远不告知她她早已死了。他们两人各自封锁了所有的解法,我只能希望我的生命再长一些。

日期是2016年的元旦。

贺野没想到早在元旦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重新把手札翻回第一页,时间是2008年,八年前的冬末,天师写下了第一行文字。只是这张纸明显与本子里的其他纸张不同,甚至没有装订进装订线,只是后来从别处撕下来,夹在本子里的。

2008年2月21日:

今天我意想不到地收到了一位同行的求助,他的求助很让我意外,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鬼。

起因是两天前在建安路的一场车祸,那场车祸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重伤了一名违章司机。死亡的男性是违章司机的父亲,女性正是那名女鬼。由于女鬼穿了红色外衣,将会变成厉鬼,来向我求助的这位小陈目击到车祸现场以后,就想要跟着她,把她超度送走。

但根据小陈的说法,不知道因为什么,这名女性好像完全不清楚自己已经过世,所以即使是个厉鬼,也完全没有害人,反而在察觉到小陈的跟随之后,试图耐心地询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她生前是本地一家报社的记者,错把小陈当作了想要求助纸媒体解决一些疑难事情的市民。

她认为自己只是重伤,一直躺在医院里生前她的病床上盘桓不去,没有前往报社工作,巧得很,那张病床也一直空着。除了医生护士从不出现慰问她以外,她察觉不到任何破绽。小陈告诉我,他想让她继续认为自己仍然活着,但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在我们这一行,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就算偶尔有天师在乎鬼魂的情况发生,也绝不至于如此荒唐,因为天师是看得穿生死的人,尘归尘,土归土,阴阳有序,因果契合,这是万事万物的规律,我们人人都知道。

但正因为我们人人都知道,我猜他已经明白了道理,无须我再教诲一遍。

我只好对他说:去做吧。只要她不害人,跟着你的愿望走。

2009年6月17日

才读到这里,黎易容忽然注意到贺野手势一顿,停住了。原本贺野是习惯竖起食指沿着自己阅读的进度慢慢下滑的,这时他的指尖停在这行数字边缘,不动弹了。

怎么了?黎易容不确定他是不是捕捉到了什么新线索。

但贺野没有回答。

贺野忽然想起了一点事情。

似乎多年以前,他也曾经向某位师长求助,得到的回答含义恰恰相反,对方答道:你应该明白时代前进的道理,那道理就是牺牲少数人。

他不赞成。他当然明白了,可是他不赞成。

他选择沿着雪路离开治安所,背对漫天星光漫步回家。打开家门的一瞬间,一个长着翅膀的男孩就跌跌撞撞地直飞出来,落到他跟前,笑容璀璨。

当夜星光灿烂,他们两个靠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龙一定是看出他心情暗淡了,主动开始喷火烤肉。有时候他会揶揄龙既不擅长飞,也不擅长操控火焰,龙半点也不记仇。

龙问他:我的事情是不是很难办?

他说:不是,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前往海盗星的黑船,制订了新的身份,只要你尽量不暴露你是头小火龙,应该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明天下午,黑船就会到这儿来。

海盗星是处帝国和联盟都无权管控的法外之地,严格说来,里面并不是海盗的天下,比起违法者,更多的人口是上一次星际大战时期前去避难的普通人。那一次星际大战席卷了整整三个星系,一些有能力避难的富豪们为保小命,操纵飞船逃向了尽可能偏远的地方,慢慢在那颗原本无人乐意开荒的小星球上定居扎根,开辟出了一片黄金乐园。

可想而知,由许多有钱有权,却与皇帝跟领袖都无甚联系的守财奴或打拼家组成的星球,最终在战后拒绝了回归,拒绝了被统治。趁着大战结束初期、主星域的奄奄一息,海盗星飞速发展自己,后来与帝国和联盟签订了贸易协议,自成一套,有了自身的自由规定,也乐于为其他人提供避难保护。

虽然偏远,虽然那里也绝不可能是纯粹无暇的乌托邦,不过实在已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了。

哪料到龙却突地说:可是我变得好舍不得你。

他可能回答了什么,可能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件什么事,他忘了,只记得随后龙一扫失落,重新笑了起来,背后的小翅膀一抖一抖。

这次龙说:我可能爱上你了耶。哪怕永远不会再见,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好随便的一头龙。

不过这就是四十八小时以后,当万千记忆飞驰过脑海、变成一捧捧细沙逝入深海的时候,他忽然最想要记住的事情。

而彼时站在他面前,试图为他洗脑的人正是那位他信赖过的老师。

碍于他曾经引以为傲过的精神力,记忆清洗足足重复了三遍,第一遍时他试着用力去回想他的故乡、他最喜爱的星球,最终他忘记了它们;第二遍时,他试着回想他相交十年十五年之久的老朋友,因为任务途中太久不联络,他最终也忘记了他们。

第三遍时,他选择了这头龙。他一度以为龙是即使风平浪静、什么也未能发生,他依旧会逐渐淡忘的一段露水故事,毕竟从相遇开始,他们彼此就很清楚,离别必将出现。

然而没有,他不单牢牢记住了龙的轮廓、来意,甚至还记住了月亮下的白雪地,雪地旁的粉郁金香,郁金香上空的无限星光。

顺势也记住了那位老师的话。

回忆就是一种会见缝插针,乃至无端端跳出来的烦人玩意。贺野慢慢垂下左手,插进口袋,又点了一支烟叼进嘴唇,这下子黎易容瞧得出他是不开心了,眉头直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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