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慢点写,不着急,手上都磨出茧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你别担心,天气冷,胃口不太好。”姜翎写字解释。
“小姐,戚夫人让我与她一同去香港。小姐要是去,我就一起去,小姐要是不去,我就留下来照顾小姐……”
“我没有发月钱,你也可以养活自己,珍珠,以后不用叫我小姐,你再也不是谁的下人。事关自己,决定只能你自己来做。”姜翎觉得珍珠和戚夫人去香港很好,有条康庄大道。
“我现在这一切都因小姐得来,我整个人都是小姐的,小姐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永远听小姐的话。”
“雇佣和奴役不同。雇佣是互相交换,用金钱购买劳动力,奴役是无条件支配。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仍然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而不是绝对支配……”姜翎试图和珍珠解释。
珍珠眨巴眨巴眼睛,半懂不懂。
这种事着实不太好说。
即使宣称平等,真正能做到平等是很难的。佣人难道会和家里的主人同桌吃饭吗?
主仆之分,珍珠已经习以为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
戚夫人想认珍珠做干女儿,也是希望她从下人这个身份中解放出来。
“你跟着戚夫人去香港,然后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这样以后我写什么,你就都看得懂,还能帮我的忙。”
“我过一段时间再去,要是发现你学得不好,就要生气了。”
“好。”看完姜翎写的话,珍珠笑着点头。
“小姐快睡吧,不用和我写这些。字写多了手疼,我给你揉一揉吧……”
珍珠拿了药油,揉在姜翎手腕上,又替她捏肩。
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她只想对小姐好一辈子。
翌日,姜翎又在戚家待了一天,深夜时分,戚无恙才开车送姜翎回去。
离别之期越来越近,春天到了。
即使是夜间,月光下也能看到满园繁花。
宋姐把姜翎迎进门,很快,姜翎房间里的灯光亮了,暖黄色。
恰好有束光从她窗帘缝中散落,照在花庭中,清晰将玫粉花瓣柔腻质感映照出来,两三滴晶莹薄露,显得那枝花分外动人。
戚无恙在车里坐了好一会,一直到姜翎房间里的灯光暗了。才下车,把那枝花折下,放在驾驶座右边。
作者有话要说:姜翎:为什么折花?
戚无恙:它沾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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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我来向你告别
季淮生将《玫瑰园》改好,顺便将《重器》出售得的银元送来。
“扣除成本后,共有三万银元。”
姜翎接过译本,在纸上写:
“劳你费心,一人一半。”
“不用,我已经在成本里扣过了。”季淮生将出账明细交给姜翎,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没有吃亏。
“为了方便携带,我都换成了金条,你好好收着。”
“我打算重开《玲.珑》,妹妹既然换了笔名,又可以继续刊登了。”
“最近有没有写什么短篇?”
姜翎拿出一堆文稿,有微型小说,有诗歌,有时论,从遇袭到这段时间写的东西都在这里,最近才整理出来。
季淮生坐在一侧,慢慢翻看。
《算命》,写一个坑蒙拐骗的算命先生,和一些各有特点的客人,比如算出有儿子始终没生出来的男人,隔几天就找算命先生问女儿下落的疯女人,算姻缘的舞女等,极具讽刺意味,又写尽人间悲凉。
《背后》,第一人称视角,主角觉得自己背后总有很多双眼睛,而且他能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声。向周围人说了他的怀疑后,所有人都否认。他陷入自我否定,经常一惊一乍,真的疯了。这次,背后的人都到面前来,惋惜喟叹,这个人疯了。
《摘星星的人》,虽然是童话风格,掺有古代神话元素,但整体是悲剧。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星被摘下。
《理想的社会形态》,论述西方各个国家各种社会制度,以及思想意识形态,与国内对比,点评优劣。
《清明祭英烈》,事关上次游.行,清明节快到了,仿佛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件事。祭文不长,清醒且锋锐,想必又能引起一阵风波。
其他作品同样出众,涵盖各种类型。
她的思想倾向很明显。《玲.珑》以女性为主,不仅有时尚新潮页面,还有一些恋爱、育儿板块,姜翎写的这些作品,《玲.珑》只能刊登一部分,其他稿件更适合别的报刊。
“到时候我来帮你转投,要用什么笔名?”
“楚辞、九歌、天问、太一……”姜翎写下一串笔名。
“很喜欢屈原?”季淮生问。
“李建国,王定邦,张胜利……”姜翎又写。
“我悟了。”季淮生恍然,感觉画风突然就从神话式浪漫变成工业社会主义风情。
“这些都可以,随便你安排。”姜翎觉得笔名已经不重要了。即使有许多文人受“云式风格”影响,遣词造句都有姜翎的影子,但姜翎的个人风格太独特,不管她用什么笔名,读者还是能认出来。
季淮生点头,姜翎又取出一半金条,写:
“女子互助会。”
“好。”季淮生收起那一半,和姜翎的手稿一起放进小提箱。
他忽然觉得,这些轻飘飘的手稿,比金条还要珍贵。
整个时代的人都是迷茫的,文人关系着一国命脉,具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也是政府拼命控制舆.论的原因。文人能以思想影响更多人,从而形成政党流派。创作从来不是一个和平的过程,日方同样控制了报社、文刊,试图从思想上影响国人。
云人,以笔为刀,将重重黑幕斩破,使人看到真相。即使穷困羸弱,满目疮痍,也比一个纸醉金迷、虚假繁华的世界好得多。
黑夜里的烛火,总是明显而微弱。
他没有那样尖锐深刻的笔力,没有那样瑰丽的想象力,写不出具有力量的文字。做不了烛火,但可以做替她挡风的人。
“你写想写的,我用这些笔名来投稿。”
“谢就不必说了,也不必写,你也让手休息一下。”
“我们都有共同的理想,我做这些并不是出自私交。我们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这是公事。”
“女工越来越多,她们在学着自立,在为自己争取更多权利。”
“《玫瑰园》被禁,却有很多学生因此受到激励,努力学习,废寝忘食苦读。还有更多人得知人体实验的事,已经在北方行动了起来。”
“因为《重器》,开始有人追查倒卖文物的文物贩子,避免让文物流出国外。这些行为出自于公义,而不是出自于私利。”
“《司令》虽然荒诞好笑,也让很多人看清了那一些所谓高.官是怎样的面目。”
“你做的一切没有白费,在真正改变这个世界。也许它短时间看不出来,但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终有一日,涓滴细流会汇聚成大江、大河,汇聚成海洋,冲破一切束缚着我们的力量。”
季淮生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这一刻,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将房间染上一层金辉,显得庄严而神圣,就连这样平淡的语气,都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理想主义者。”姜翎写道。
“若说理想主义者,没有比云中君更理想主义的人了。以前报纸上有人评价,说你集理想、幻想、臆想于一身,写的都是现实里不存在的东西,毫无意义可言。”
“现在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理想主义者是真正可以改变世界的,他们开始害怕。”季淮生连笑也带着几分冷意。
不去解决真正的根由,反而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厚着脸皮做完了之后,还要假模假样给自己粉饰贴金,真当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哑巴吗?
“如果说它是一道高墙,现在墙的根基已经开始摇晃不稳,总有一日它会坍塌,沦为一片废墟。”季淮生抱臂,神色微冷。
姜翎笑了笑。
季淮生说得不错,自绝于人民,无异于自掘坟墓。
***
清明公祭之前,戚夫人带着珍珠离开。戚家的产业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处理妥当,戚无恙将大部分钱财都换成物资,打算增援前线。
他要离开了。走之前,来与姜翎告别。
二楼向阳的地方放了一台钢琴,这是原著里面描写的场景,他几乎完美复原,就连钢琴都是从国外进口运来的。姜翎没有学过钢琴,但会看谱,偶尔对着曲谱弹一弹,不太连贯,不成曲调。靠窗的地方有台留声机,正在放音乐。
是上次宴会时听到的舞曲。轻快,优雅,很适合春天。
戚无恙忽然很想请她跳一支舞,自从中秋宴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支曲子。也不知道曲子的名字。
其实中秋那天,他本来想打算邀请她跳一支舞,只不过被突如其来的麻烦给打断了。如果下次中秋,还能听到这支曲,就邀请她跳舞,她不答应也不行。
“下午的火车,我来向你告别。”
“送你的怀表,希望你不要忘了时间。”也不要忘了我。
戚无恙把金色怀表放在姜翎掌心。
怀表是一对,里面放了一张照片。姜翎手中的怀表,照片是戚无恙。
戚无恙偷偷留在手里的那一块,里面的照片是姜翎。不过这件事情,暂时还不能说。太过亲密了一些,显得他们是一对情侣,或者是夫妻一样。这点隐秘的快乐,已经足以让他满足。
姜翎很郑重的答应下来,并写道:
“一定要回来。”
戚无恙微微颔首,笑了笑,眉眼舒展,冷漠与阴戾瞬间散去,极清俊。他今日穿着军装,更显挺拔,配有肩章,与平时那个不好说话的高傲公子完全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没有坐多久,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姜翎刚把沉甸甸的怀表放好,忽然听到他在楼下喊:
“姜小姐——”
她从窗台往下看,难道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没有说吗?
戚无恙站在光里,挺拔如松柏,仰头问道:
“在我回来以前,你能不能不要嫁给其他人?”
他神色认真且庄重,眼中只有二楼被藤蔓花枝簇拥的窗台。小楼后是湛蓝的天空,她仿佛站在画里。
戚无恙静静等待答复,心中却十分忐忑,她应该懂我的意思。
姜翎低头,龙飞凤舞写上两个字。
再抬头时,戚无恙已经转身走远,没有回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道:
“我就当你答应了。”最后再不讲道理一次。
姜翎折了一个纸飞机,掷出去,飞机竟飞了个回旋,重新落回窗台。
那一身墨蓝军装,仿佛融进光里,彻底远去。
微风拂来,花枝摇曳。
***
《清明祭英烈》于清明这一日刊印,李建国这个笔名,初出茅庐就获得了最大的版面。
痛斥施暴者,追悼英烈,逝者安息,生者奋发。
所有为反法西斯而死的战士,都是一国英烈。
为国而死,理应追悼。
已经有许多文人于此事抒发过心中愤怒,但“李建国”格外锋锐一些,就算不知道这人是谁,也能想象出对方锐利的眼神和讥嘲、沉痛的表情。
太直接,太深刻,就差指着当局鼻子骂了。
李建国,查无此人。
多读几遍,字里行间不都写着云先生的名字吗?
有学生自发去公墓送花,把报纸叠好,放在墓前。沉眠其中的人,也有《重器》的忠实读者。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到《重器》的结局。
所有读者都因杜鸣玉失明而遗憾,最后她看见了这个世界。
即使满目疮痍,残破不堪,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也应该有看见、表达的权力。
清明后,并没有追查到姜翎这里来,住在租界,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怎么也不可能有李建国这样阳刚的名字。更不必说,李建国后面又有王定邦,刘胜利,张国强等新人接替。
一时间,报刊杂志热闹得很,互相攻讦,不可开交。同时兴起一番学习潮流。不但有李建国,还有张建国,刘建国,马建国。报纸上清一色的建国、胜利、国强让人防不胜防,找无可找。
无法与云先生见面,就以这种方式混淆她的存在,希望她一切都好。
当前本就兴起了各种社团,由学生、知识分子、富家子弟、工人等自.由创办,将一群志趣相投的人集中在一起,隔一段时间就聚会一次。
现在又有追云社、玫瑰社、建国社等种种团体,默默从报刊中搜集整理云先生的稿件,仔细品读,揣摩其中的深意。
有些社团表面叫学习社,实际上宣传社会主义思想,更将《理想的社会形态》等文反复看,求知若渴。如果云先生可以讲课就好了,从文中就可以看出来,她理念清晰,思维敏捷,要是能向她请教,一定收获不菲。
即使众人都知道她的名字,还是习惯性称呼云中君。从云中来,不染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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