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相对来说清净许多,附近外国人更多一点。只要姜翎不出门,别人也猜不到她住在这里。
白色栅栏,小楼前有一片草坪,院内种满玫瑰,或是月季?盈盈白雪覆盖下,或红,或粉,或白,姿态被冰晶定格住。花朵倾斜,颜色灼灼。
如果这时不是冬天,姜翎几乎会以为这是她书里写出的玫瑰园,非常贴合玫瑰园的每一处描写。就连大门都一样。
姜翎看向戚无恙。他侧头,避过她的眼神,略有些局促,开口:
“我以前随手买下来的,一直没住过人,风景好,也偏僻。”
戚无恙买下这个地方后,花了许多心思改造,打算送给姜翎,趁机向她表明心意。那时《玫瑰园》结局还没有出来,他也没想到后续会发生这么多事。
一开始这里栽的是玫瑰,水土不服,大多枯死了,后来换成引进新品种,据说是玫瑰与月季扦插后的新花,有月季的花期和生命力,还有玫瑰花的馥郁香气和漂亮花型。
戚无恙现在反而庆幸,这里种的并不算玫瑰。虽然外表相似,只要坚信这是月季园,它就是月季园。
若非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他也不会把姜翎带来。一想到《玫瑰园》的结局,就觉得他精心准备的园子,蒙上了一层阴影。
“很漂亮。”姜翎以口型表述。
戚无恙很想说些漂亮话哄她开心,根本说不出来。他在国外读的是商科,文艺天赋平平,更不会引经据典。
要是云舟在这就好了。
他说话超好听,我也能趁机偷学几句。
戚无恙渐渐出神。
既然已经决定去战场,那些倾慕的话就没有必要说。
“这里有咖啡机,烤面包机,熨斗……”
“珍珠被人认出来反而不好,我另请了一位佣人,教她认路,买菜……”
戚无恙叫出一位面容秀气的女人,介绍道:
“这是宋姐,她识字的,有什么事,写在纸上,告诉她就好。”
“小姐好。”宋姐笑起来十分和气,看起来三十多岁。
“这是我表妹,不能说话,她想说什么会写在纸上……晚上看书总忘了时间,宋姐记得每天都要提醒一二。”戚无恙细细叮嘱了一堆话。
“先生放心,我都知道的。”
宋姐以前落难时受戚夫人接济,后来在女子互助会中做事,细心谨慎,知恩图报,人品稳妥,且无亲眷,戚无恙精挑细选,才选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姜翎以前出门时都带着珍珠一起,肯定有人记得珍珠的长相,目前珍珠不适合留在这里照顾姜翎。
最近珍珠在女子互助会学了很多知识,平时会去参加各种活动,比如筹款助贫困女孩儿上学等,还打算考大学,以后帮姜翎做更多事。
“我隔几天就来看你一次。”
“对了,前几天遇到季淮生,他想见你一面,你想不想见他?”
姜翎点头。
“那我下次带他过来。”
要不是姜翎外出不方便,戚无恙并不想把这里告诉季淮生。
万一以后季淮生天天过来怎么办?其实那也不错,至少不担心没人照顾姜翎。
戚无恙想着,心里很酸。
这座园子为姜翎而造,在他心里就像自己私有的宝藏,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季淮生说不定会露出“我懂我懂”的眼神。
季淮生还没来,就过年了。
珍珠即使很想姜翎,仍然忍住,只写了信。
戚无恙一个人可以甩掉盯梢的人,要是加上珍珠,目的就很明显,容易暴露姜翎的位置。
珍珠的字还处在初学者水平,写得非常认真,希望小姐开开心心,多吃饭,早点睡觉,衣服穿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年夜饭是戚无恙、宋姐陪姜翎吃的。
宋姐做了一大桌子菜,她是江浙一带的人,又在两广待过,手艺很好,做的菜别有风味。
“你不和家人一起过年吗?”姜翎写道。
“我们家白天就吃过团圆饭了。”
“你们家有几口人?”姜翎继续写。
即使壁炉生了火,两人围坐在火架子旁,还是有些冷,且清寂无趣。姜翎便问一些家常小事,也算增进了解。
“除了我母亲,家里还有一条小狗。”
“外公在北边,其他亲人也在。”
戚无恙神色严肃,就像小时候写完作业被老师抽查一样。
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与姜翎有几分相似,她父母双亡,还有继父一家,不算特别亲近。而他家中除了母亲,外公,也没有几个亲人了。
“以前过年,你们都会做什么?”姜翎写道。
“白天吃一顿团圆饭,晚上守岁。小时候我父亲还在,他很善谈,什么都能说几句,还算热闹。我那时不懂事,特别贪玩,在学校里成绩是最差的,云舟就不同了……”
“我父亲每次教训我,就说,你看你越叔叔的儿子多听话、多出色、多懂事,人家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大学者,你呢,就知道给我丢人。”
“我气不过,就想办法和云舟打了一架。我本来想全部认下,云舟说他还手了,他也有错,于是我们俩就被一起惩罚,抄书一百遍。”
“后来我打瞌睡,花十个银元雇他帮我抄。”
“然后他拿十个银元,买糖哄你去了。”
戚无恙说到这里,忽然明悟,原来我从小时候就输在起跑线上。那个时候姜翎都不会走路,越云舟就知道哄,真是……唉。
不知道姜翎喜不喜欢这座玫瑰园,不,月季园。
戚无恙又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先生,小姐,外面开始放烟花了。”
宋姐之前在厨房收拾,出声提醒。
戚无恙把门打开,给姜翎披上斗篷。
之前他找人照顾姜翎时,怕选的人不合适,特意征求了戚夫人的意见。戚夫人说姜翎父母皆是病故,姜翎身体底子估计不太好,又受过伤,平时一定要小心照顾,别叫她受了寒。
戚无恙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系带子的时候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碰坏珍宝。
他低头时,正好与姜翎对视,这一刻她眸中倒映烟火盛景,清亮澄净,竟令戚无恙俯下身去,向她靠近,几乎要触碰到姜翎鼻尖,这才回过神来,止步。
这一刻,戚无恙非常想亲亲她的脸。
她好可爱。
但他克制住了,只抬手,放在姜翎头顶,揉了揉。手感意外的好,令他舍不得移开。
要是能抱一抱她就好了。
戚无恙还记得上次在医院前,把她打横抱起时的感觉,她好轻。
即使戚无恙一句话也没有说,姜翎仍然看懂了他的眼神。
下过雪后,夜空分在澄净,烟花盛开那瞬间,既漂亮,又让人生出光阴易逝,盛景难常的感慨。
“姜小姐,新的一年,希望你一切都好。”
“以后每年都是。”
姜翎点头,示意戚无恙伸手,在他掌心写,愿君平安康健,万事顺遂。
“我记住了。”戚无恙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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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过年,防守松懈。
越云舟请所有守卫喝酒,态度客气,还有人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就是一个哑巴吗?会写书又怎么样?那什么园还不是被烧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越兄没必要心灰意冷,我妹子就很不错,改天介绍给你。”
“那些酸腐文人的话,你不用在意,报纸上的话,你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越云舟笑笑,并不接话。
那些人也不诧异,越云舟就是这么个性子,虽然长得好,神仙似的,却不爱说话。
虽然看着冷清淡漠,其实很好说话,要是犯了什么错,他还会帮忙打掩护。
“外面放烟花了,要不是为了工钱,老子们早就回去过年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饱喝足呷两口小酒,闲了还能去和舞女们跳个伦巴……”
越云舟坐在一边,看似在喝酒,其实都倒进了袖子。他今天穿着黑色长袍,袖子被酒沾湿也看不出来。
不知道妹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已经嘱托无恙照顾她,还是不放心。
婚约解除一事已经公布,她的处境在所有人眼里都糟糕到极点,越是这样,大众便越同情她,想为她主持公道。
一旦想到家国重任,婚姻、爱情、家庭,仿佛变得遥不可及。他要去的地方,危险重重,不知前路如何,妹妹不适合同行。
她很聪明,也很有能力,不过是受身份限制,无权无势,不能开口畅所欲言,才这样被动。随着她的名气和地位提升,以后必然会慢慢好转。
不管再怎么考量,只要不在她身边,永远也无法放心。如果放弃眼前这一切,留在学校当老师,一直在她身边,是否会少些遗憾?
酒桌上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烟花已经彻底落尽,天空冷冷清清。
越云舟把想带的东西拿到手,换了身衣服,提着手提箱,连夜登上火车,离开这个城市。
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希望能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希望能早日让妹妹在光下写她喜欢的故事。
***
季淮生是初一来的,在院子外怔了怔。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座真正的玫瑰园,完美梦幻,优雅美丽。
贵族的居所,公主的园林。
戚无恙什么时候也会这一手了?真是一大进步。
很难不叫人想起《玫瑰园》的结局,使初见这座园子的惊喜打了个折扣。
“姜小姐,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最近瘦了好多,务必养回来。”
虽只是数月未见,季淮生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特别是姜翎剪短的头发。
那些读中学、大学的女学生就留这样的短发,她年纪也不大,这样看仿佛小了几岁。脸色愈发苍白,不见血色,令人担忧她的身体状况。
在此之前,姜翎也想过内功,发现这个世界对这方面有限制,不仅仅是因为她体质不好。系统说过,来自其他世界的产物,会在进入部分世界时,产生排斥,起不到作用。
就算她把内功写出来,送给别人,对方也练不出什么来。粗浅的拳脚功夫在洋枪大炮前,就像是耍把戏的。
“《重器》我写完了。”姜翎写完这句话,把整整齐齐的手稿交给季淮生。
《重器》的结局戚无恙已经看过,比《玫瑰园》要圆满一些,杜鸣玉活下来了。
“印刷售卖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还能找到印刷厂吗?要是方便,我来也可以。”戚无恙道。
“戚公子您放心,生意上的事,我可能不如你,但印书的事儿我可比你精通多了。”
“这书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你要给它做个封面,还要画插图,怎么排版,页码多少,目录这些都要一一考虑。”
“印刷厂我当然能找到,我自己就开了一家,现在还印着呢,不过别人不知道那是我开的。”
“我先看会。”季淮生说完拿起手稿,神色十分专注。
***
杜老的弟子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好在并不知道杜鸣玉的能力。他将这件事告诉古玩店的老板,希望能得到一笔赏钱。
古玩店的老板并没有理会,反而私下里告诉杜老爷子,说这个弟子心思不纯。
杜老爷子开始担忧,那个最大的秘密被弟子知道没有?他打算带着孙女儿离开京城,去南方生活。
来得及离开京城,爷孙俩就被抓住了。
上次他们修补好珐琅彩之后,有一位大人物知道了他们,希望他们能继续帮忙修补破损的文物。
对方人多势众,杜老爷子迫于无奈,只能答应。他们留在京城,搬去对方的府邸,每日修补古物。这个过程中,杜老爷子反复教杜鸣玉修补的技巧和方法。
其他人笑着说,一个瞎子有什么好学的,她又不知道颜色,而且和她说这么多,她记得住吗?
杜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说他孙女眼瞎,但心不瞎,聪明得很。
在这个过程中,杜鸣玉同样遇到了许多会说话的古董,得知了它们的故事。当一样残破的古董被修复好的时候,它的灵会渐渐复苏。每修复一样古董,就有一个古老的魂灵死而复生。
杜鸣玉在这个过程中见到了许多古物的锻造过程,以古物的角度见证所有制造工艺。或许是因为失明的缘故,上天给了她奇特的能力。那些她见过的画面,当她需要时,全部能一一清晰回想起来。这也是杜老爷子能成功修补那么多文物的原因。
直到一天,杜老爷子遇到了一卷无法修补画轴,仿佛是字帖,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杜鸣玉虽然看不到字帖的样子,却察觉到字帖里,有一个很特殊的灵。
第一次触碰时,她回到古时,亭台楼阁,清流汩汩。
她看见一个男子,身穿青衣,广袖翩翩,面带醉意,旷逸博达,说不出的风流与洒脱。
终于,他落笔——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杜鸣玉早在修复过程中迷迷糊糊认了几个字,即使其中部分字她不认识,还是本能懂了那些字的意思。
太好看了。
真是令人惊艳到屏息的字。这一刻,杜鸣玉开始羡慕其他身体健全的人,他们有自由书写的权利。要是她能看得见,可以模仿这个人的字,有他三分韵味,便此生无憾了。
青衣男子一边书写,一边颂读,声音清越,与泠泠泉水相应。
等他写完,杜明玉心中忽然明了,这一刻悚然清醒,这是《兰亭集序》原帖!是爷爷说过的至宝!
“可有后人承吾辈遗志?”
杜鸣玉下意识点头,青衣男子低笑,仍有醉意,醺醺然,道了声好。
她从古物记忆中走出,不自觉泪流满面。
***
季淮生看到这里时,也忍不住落泪。
《兰亭集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文人以魏晋最风流,且风骨峭峻,今时文人也并不输与魏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