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要大费周章?
陆缙眉眼微沉,之前的疑虑更深,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大夫来了,让大夫看看。”
江华容往窗外一瞥,才看见急匆匆领着药箱跑过来的大夫,又同女使去迎。
转身时,她路过地上丢着的外衣,手中的帕子忽地捏紧,干干地笑:“郎君,你的外衣怎的丢在这里?”
陆缙轻描淡写:“没留意沾了茶水。”
并没提端茶的事。
江华容打量一眼,果然看见那衣服染了深色,这下彻底卸下了防,又想找机会与他多亲近亲近,便伸手去拿:“既如此,我拿回披香院去叫人替你浆洗浆洗吧。”
那手即将拿起时,陆缙却示意身边的女使:“不必了,茶渍不容易除,丢了吧。”
说罢,女使便连忙上前去接:“夫人,我来吧。”
江华容知道陆缙爱洁,没多想,也没问是怎么泼的,转身便去迎大夫。
女使虽接过来了,却略有疑惑,公子的确被泼了一点茶水,但似乎已经干了。
女使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按照吩咐抱着去丢了。
等人走后,江晚吟已经放过了血,热意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大夫来了之后见她无碍,于是只开了一副调养的药让她煎服,说一两日便好。
江华容今日有惊无险,着实疲累,也无力跟江晚吟计较。
只是想,今日之事若是再来上两回,她成日里提心吊胆的,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还是该早点去佛寺,明日就该去。
江华容暗暗思忖着,边想边往外走。
一出门,却发现陆缙没走远,还站在廊下。
高挑挺拔,孤绝料峭。
远远的望着廊外盛放的花树,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她出来,陆缙回眸:“安顿好了?”
“三妹妹吃了药,已经睡下了。”江华容疲倦地揉揉眉心,“郎君放心,我教训过她了,日后进口的吃食必定要她小心,定不会再惹出麻烦。”
陆缙并不在意妻子说了什么,只捕捉到前一句——
妻妹已经“睡下了”。
他看了一眼灭灯后的水云间,略略思索后,偏偏对江华容道:“时候不早了,我今晚同你一起回披香院。”
这话落到江华容耳朵里,第一反应是陆缙是在刻意等她。
等了两年了,她终于等到陆缙为她驻足,江华容喜上眉梢,立即便要答应,一看到外面浓黑的夜色,忽地又想起这是深夜。
江晚吟刚刚服了药睡下。
她不能。
江华容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寻了个借口:“我……我明日要去护国寺烧香还愿,今日需抄经,待明日供奉,不知要到几时,郎君若是去了,恐难服侍周到,郎君明日再来如何?我备下酒菜,与你小酌一番。”
偏偏那么巧。
妻妹睡了,妻子也不见他。
“还什么愿?”陆缙垂眸转了下指腹上的扳指,追问道。
“祖母病了,我打算为她祈福,也好让她老人家早日好起来,还有……”江华容略有些羞赧:“我想求子,母亲一直催我,祖母也病重,子嗣之事着实不可怠慢。”
陆缙本也是要去护国寺,妻子这么一提,他忽然记起护国寺除了烧香灵验,似乎还有一位出了名擅长内症的法师。名唤净空的。
“是吗?”陆缙眼神多了一丝打量,“既是祈福,以表孝心,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必了,护国寺并不远,马车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我去去便回,郎君奔波劳累,不用为我分心。”江华容仍是拒绝。
陆缙心里一沉,声音却愈发温和。
他温沉的应了声“好”,反安慰她:“这两年你着实辛苦了,既要持家,又要侍奉母亲和祖母,我不在时可遇着什么难处?”
江华容难得听他关切,鼻尖微酸,却只能摇头,将满腹的苦涩咽下去:“没有。祖母慈善仁和,婆母也待我极好,只是郎君你不在,我一个人有时寂寥了些,你如今回来了,我哪里还有值得烦心的事?不过是子嗣被催催,算不得什么大事。”
“刚圆房半月,子嗣之事你不必急。”陆缙看向她的眼,“你我既已成了婚,便是夫妇,从前还是往后,遇到了难事你皆可同我说。”
江华容一听,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她愈发着急地想赶快解决这桩事,最好是自己的病能治好,治不好江晚吟也要尽快怀上,她太想同陆缙真正的在一起了,毫无阻碍的在一起。
“我晓得的,也不曾着急,不过是为祖母祈福顺便烧柱香,又听说那里香火灵验,顺便去求一求罢了。”江华容低低答应了一声。
陆缙见妻子言语克制,没再多言,目送她回去,眼神随着她的背影远走却一点点暗下去。
等人走后,回了前院,陆缙略一沉吟,吩咐了康平明早也去备车。
他要亲自去一趟佛寺,一探究竟。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江华容便出了门。
陆缙的马车远远的跟着,不远不近,正方便观察,却又让她不能发现。
一开始,只见,江氏的确是去佛堂烧香,然后供了两盏海灯。一盏一天是四十斤油,一斤灯草,另一盏是二十斤油,半斤灯草。
但寻常人礼佛不过是供个三斤五斤的,便是显贵之家,除非婚丧嫁娶,一天也二十斤也算是豪奢了,四十斤的十分少见,也少有人能出的起。
江氏一来便供了如此多,足见她求的愿不小,烦心事也不少。
等她走后,陆缙叫了供海灯的小和尚把那两盏灯拿过来。
“施主,这是那位夫人供的,不好让旁人瞧见,这……”小和尚细声细气地解释。
“拿来。”
陆缙看了那小和尚一眼,直接打断。
这一眼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人才能养出的气势。
仿佛雷霆万钧,沉沉的压下来,小和尚自小长在佛寺,哪里被这么打量过,又见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恐怕不是常人,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
“施主且稍等。”小和尚盯着他的目光,从一派神龛中找出了两个。
每盏海灯。
陆缙掀开海灯牌上面写的大意是求子,且十分渴求。
可江氏一个刚成婚,刚圆房半月的妇人,为何如此执着于求子?
陆缙将木牌转了回去,猜疑又重了三分。
又掀开另一盏海灯下的木牌,这个木牌却是空的,上面一字未书。
这便更让人生疑了。
寻常人礼佛自然是要把心愿写的清清楚楚,满天神佛才能庇佑,江氏捐了如此多的香油钱却供奉个空海灯,实在反常。
要么,她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说。
要么,她是做了亏心事,完全不能说,只能以这种方式求个心安。
但无论是哪一种,江氏,都必定有事瞒着他。
且她藏起来的恐怕不止一个秘密,亦不是小事。
陆缙放好海灯,眼帘一掀看向那小和尚:“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明白么?”
“施主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那小和尚连声答应。
陆缙才转身离去,继续快步跟上江华容。
江华容礼佛之后并没回去,而是戴了幂篱,由早已知会好的和尚引着去了净空法师的住处。
她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陆缙早已站在了对面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一刻钟后,江华容戴好了幂篱出了门,陆缙随即在她身后进去。
净空擅长内症,声名远扬,每日皆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拜访,每日只接待十位,是以陆缙一进来,守在门口的小沙弥便要将人逐出去。
“施主,你不能进!”
这回都不必陆缙发话,康平眼眉一竖,那小沙弥顿时便被吓得消了声,为难的看向里面。
净空见来人样貌不凡,气度亦是雍容,只摆摆手,叫那小沙弥退下,反倒替陆缙斟了盏茶。
“敢问贵客,是有何事拜访?”
“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是某违了礼数叨扰大师。”陆缙对着这位法师,倒不像方才对那小和尚一样威逼,而是换了怀柔之策,略表歉意,“实不相瞒,刚刚出去的那个妇人是在下内人,内人近日郁郁寡欢,怕我忧心,便独自出了门,来了佛寺。在下也是担心过度,才追随她进来。敢问法师,我内人,是为何而来,所看的又是何病?”
原来是这样。
净空想起那妇人的衣着,与眼前之人皆出自同一针法,信了许多,又见陆缙虽语气略含歉意,但言辞却不容拒绝,一看便是上京的贵胄。
且他身后还跟了个带刀的侍从,虎背熊腰的,看着像是行伍之人。
净空游走于显贵之间,早已知晓他们的脾性,便是不说,他们也有办法教你开口,且刚刚那妇人吞吞吐吐的,似乎在隐瞒什么,当下也不再顾及,便顺手卖个人情:“郎君不知?你夫人是为了求子。”
果然同陆缙猜的没错。
他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叩了一下,眉间微微皱着:“可我有事在外两年,同我夫人圆房刚半月,时日尚浅,应当诊不出子嗣,她何故着急求子?”
“刚半月?”净空乍一听闻,眉头皱的比他还深。
“有何不妥?”陆缙追问。
净空看了眼他,面色踌躇,又问:“这半月,郎君同夫人还圆了房,一共几回?”
“两回。”陆缙并未隐瞒。
净空面露难色,念了句佛号,行医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比病症更难治的病。
他沉吟了片刻,才委婉地道:“刚刚那位夫人患的是不育的痼疾,且之前已下红一月,最近刚止,先前绝不可能与人圆房。郎君你……是否认错人了?”
“不能圆房?”陆缙倏地抬起了头。
净空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也深感罪过,只点头应是:“绝不可能。”
原来如此,原来江氏从一开始便不能圆房。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落了定,陆缙眉眼凛冽,周身的气息亦是冷的发灰,仿佛檀香燃毕后的灰烬。
好个痼疾。
好个不育。
他如此敬重江氏,爱惜江氏,被折磨了数日,就是不想变成同父亲一样的人,甚至疑心是自己心思不纯,动机不正,甚至直到昨晚都夜不安寝,彻夜难眠。
江氏却一直在欺他瞒他,对所有人撒下了弥天大谎,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可妻子若是不能圆房,那么问题来了……
前几晚,与他同床共枕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几乎不用思索,不用猜想,陆缙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明显的不能更明显的答案,叫嚣着要冲出来……
搭在桌案上的指一蜷,他遽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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