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容正在养身子,早早地便已经歇下了,院子里只留了女使轮班值夜。
夜半听见有人叩门,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过来与她换班的另一个女使,她揉了揉眼,打着呵欠正欲埋怨,再一定睛,却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的陆缙,顿时连声音都结巴了:“世子?”
江华容原本已经睡下,猛然听见门外女使的声音,也跟着睁开了眼。
这几日,陆缙并未在披香院歇过,便是白日里来过一次,也是为了用膳。
但今日已经这么晚了,他必然不是为了用膳来的……
江华容顿时慌了起来,望着睡在外间的孙妈妈不知所措:“嬷嬷,郎君突然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孙妈妈很快便镇定下来:“大娘子您先想办法稳住郎君,老奴这就去找小娘子,只要您拖一会儿,应当来得及的。”
江华容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开了后门放她出去。
等孙妈妈走后,她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起身去迎陆缙。
只是自落胎之后,她便元气大伤,唇色惨淡,脸色发黄,气色实在不佳,平日里只能靠厚施脂粉来掩盖。
她更不想在陆缙面前失了脸面,尽管匆忙,还是往唇上才搽了一点胭脂,又拍了些脂粉。
妆点后,江华容便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上去:“郎君,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叫人提前通传,可需夜宵,我叫小厨房去准备。”
陆缙一进门,看见的便是一张和白日里一般无二的涂脂抹粉的脸。
但来都来了,这个时候更没有走的道理,他神色不变,只回道:“不必忙了,备水吧。”
江华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眉眼间掩饰不住的落寞:“既如此,那郎君有事你再叫我。”
实际上,他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连自己都不明方才还高涨的热意为何转瞬即逝。
净室里很快便传来了水声,江华容听着潺潺的声音,越发低落。
但不知为何,今日江晚吟来的尤其慢。
江华容正想着待会要敲打她几句时,孙妈妈忽然满头是汗的推开了后门,带来一个坏消息。
“大娘子,不好了,小娘子不见了,水云间里根本没人。”
“不见了?”江华容眉毛一挑,拉着孙妈妈避到了墙角,压低声音问,“什么叫不见了,这个时候她不在房里睡觉,还能去哪,周围都找了吗?”
“都找了,但晴翠那丫头只说小娘子是晚上突然决定出去的,也没说去哪。”
“这小蹄子,怎么专拣这个时候不在?”江华容压根没想到江晚吟会不在,若是她早知道,一早便借口身体不适暂时将陆缙送走也不是不可。
但眼下,陆缙都已经去沐浴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娘子别急,算账的事往后挪挪,眼下郎君还在屋里,先找到人要紧,小娘子刚来几日,对府里还不甚熟识,我猜她即便是出门也不会走太远,等我多带几个人去,必能将她找回来。”孙妈妈估摸道。
江华容现在就像只无头苍蝇,哪有不应的,但转而又一想:“可……郎君若是此时便要就寝该如何是好,我最近下红已经止住了,能否自己……”
“万万使不得!”孙妈妈赶紧止住她念头,“这小月子最是要紧,大夫说了,您这身子伤的太厉害,至少还得一月。”
江华容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便打消了念头,压着胸口按了按:“我不过说说罢了,哪里真的敢,你快去找吧。”
孙妈妈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点了几个人,快步出了门。
净室里,陆缙隐约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往外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发现母亲给我的镯子仿佛落在院子里,正差人去找呢。”江华容寻了个借口。
夏日炎热,但晚上的湖边却微微冷,尤其当起了风的时候,透人心骨。
江晚吟鹅黄的裙裾被夜风吹的高高扬起,却不躲,只微微合抱双臂,小心地护着手心的莲灯。
等这阵风过了,她才弯身,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灯放入了湖中,轻轻一推,将灯送远。
夜色寂静,静水流深,湖面的烛光摇摆着,微弱却常亮,热烈又不伤人,正如裴时序给她的印象一样。
当初江晚吟仅凭一张小像便一厢情愿地认为陆缙和裴时序相似,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们除了这张脸,从根本上便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陆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父母和美,除了这桩意外的婚事,这一生大约还没遇到过什么不顺的事,更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裴时序则出身寒微,听闻他父亲是个负心人,他母亲不愿屈就,便毅然带着他离了家,他们母子从北到南,一路辗转,吃尽了苦头,也几乎看遍了脸色。
虽家贫,裴时序母亲对他倒十分看重,坚持要他读书。
为了付得起他求学的束脩,他母亲白日上山采药买药,晚上又替人浣衣服,一双手上不是扎伤,便是冻疮,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裴时序也格外聪明,小小年纪便颇具才名。
然而便是连这样的苦日子都不能长久,在裴时序十岁那年,一向要强的母亲突然积劳成疾,溘然长逝,只留下了他一人。
舅父曾告诉过江晚吟,他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裴时序的。
舅父说,他身板虽瘦,但眼神坚毅,跪的异常笔直。
且寒冬腊月的,他自己一身单衣,却坚持给裹在草席里的母亲披上了棉袍。
舅父当时便觉着这个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帮了他一把,将人带回去准备当个学徒用。
后来裴时序锋芒渐露,舅父又无子,便干脆将他收为义子,自那以后,裴时序的日子才好过许多。
江晚吟年纪比裴时序差了八岁,她初初见到裴时序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温润清隽的少年了,待人接物,极为和气,对她也十分包容。
他带她放风筝,荡秋千,陪她捉蝈蝈,扑蝴蝶,热了帮她扇风,冷了帮她捂手,只要她喊一声哥哥,裴时序不论多忙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摸摸她的头,笑着问她“又怎么了”。
若是舅父不说,江晚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温柔的一个人从前竟有那般凄惨的身世。
她曾试图去宽慰他,但裴时序只是付之一笑,说都已经过去了,提那些做什么。
在他们定下婚事的时候,他又说,除了他那个父亲,他真的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那时,江晚吟也以为一切都已经苦尽甘来了。
然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偏找苦命人,熬过了坎坷的前半生,舅父明明已经打算把家业交给裴时序了,她也同裴时序定了终身,裴时序却偏偏在上京提亲时意外丧了命……
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江晚吟望着那盏飘远的小灯,每每想起,都觉得老天何其不公。
此时,湖的对岸,也有一个人看见了这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