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现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慑能够出现像20世纪的核威慑那样美好的结局。
岁月在诡异的平衡中流逝,威慑已经建立了六十年,已过百岁的罗辑仍执掌着威慑控制权。他在人们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变化。
主张对三体世界采取强硬政策的鹰派不喜欢他。早在威慑刚建立时,强硬派就主张向三体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企图彻底解除三体世界的武装。有些方案已经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计划,提出让三体人全体脱水,然后由货运飞船送至奥尔特星云,再由人类飞船接运到太阳系,存储于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干库中,依据某种条件分小批逐步解冻。
温和的鸽派同样不喜欢罗辑。他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被罗辑泄露坐标的187J3X1恒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对这一点,两个世界的天文学家们都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无法证明有,也无法证明没有。但罗辑肯定有世界毁灭罪的嫌疑。他们认为,人类和三体两个文明要想建立一个和平共处的世界,必须以泛宇宙的人权体系为基础,即承认宇宙间所有文明生物都拥有完全平等的人权。而要使这样一个泛宇宙人权体系成为现实,就必须对罗辑进行审判。
罗辑对两者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握着引力波发射的开关,沉默地坚守着执剑人的岗位,坚守了半个世纪。
人们发现,人类对三体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绕过执剑人,没有执剑人的承认,人类的政策在三体世界没有任何效力。这样,执剑人就成为像面壁者一样拥有巨大权力的独裁者。
随着时间的流逝,罗辑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毁灭世界的暴君。
人们发现威慑纪元是一个很奇怪的时代,一方面,人类社会达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个社会却笼罩在一个独裁者的阴影下。有学者认为,科学技术一度是消灭极权的力量之一,但当威胁文明生存的危机出现时,科技却可能成为催生新极权的土壤。在传统的极权中,独裁者只能通过其他人来实现统治,这就面临着低效率和无数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人类历史上,百分之百的独裁体制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技术却为这种超级独裁的实现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剑者都是令人忧虑的例子。超级技术和超级危机结合,有可能使人类社会退回黑暗时代。
但大多数人也承认,目前还不到停止威慑的时候。随着智子封锁的解除和三体世界的知识输入,人类科学飞速发展,但与三体世界比,还相差两到三个技术时代;只有当两个世界科技实力相当时,才能考虑停止威慑。
还有一个选择:把威慑控制权交给人工智能。这一选择曾被认真考虑,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试验,它的最大优势是威慑度极高,但最终被否决了。把两个世界的命运交付给机器,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试验发现,A.I.对威慑所面临的复杂情况做出正确判断的几率比人要低许多,因为这种判断本身所要求的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能力。另外,在政治上这也不会使人们感觉更好,这不过是把人的独裁转化成机器独裁,从政治角度看更糟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智子对A.I.的干扰。虽然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但仅仅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就使这个选择成为不可能。
折中的选择是更换执剑人。即使不考虑以上的因素,罗辑已是百岁老人,思维和心理随时可能出现异常波动,把两个世界的命运放到他手中很难让人放心。
程心恢复得很快。医生们声称,即使那把手枪中的十颗7毫米子弹全部击中她,即使她的心脏被击碎,现代医学也能把她救活并恢复到与正常人基本无异的健康状态,但如果大脑被击中就没救了。
据警方透露,维德几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谋杀案发生在二十八年前,而这个城市已经近四十年没有谋杀犯罪了,警方对预防和侦破谋杀案已经生疏。是另一名执剑者候选人,维德的一个竞争对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以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敏锐觉察到了维德的意图。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误了很多时间,直到发现了维德伪造AA的电话时才采取行动。
许多人到医院来看望程心,有政府、联合国和舰队的官员,社会各界的人士,当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们。程心现在已经能够很容易地分辨现代人的性别,同时也渐渐适应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现代男人,感觉他们有一种她的时代的男人们所没有的优雅,但他们还远不可能对她产生异性吸引力。
随着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进一步了解这个时代,可目前她还只能待在病房里。
这天,AA在病房中为她放了一部全息电影,说是本届奥斯卡奖的最佳影片,名叫《长江童话》,取材于李之仪的《卜算子》“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影片描写一个没有具体年份的上古田园时代,分别居住在长江入海口和源头的一对情侣的爱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距离不可跨越,他们从未见面,连想象中的相会画面都没出现过,但他们的思念之情却被表现得无比凄婉动人。影片的摄影也十分唯美,长江入海处江南的清丽婉约和源头青藏高原的雄浑壮阔相互映衬,令程心陶醉。影片丝毫不见她的时代那类商业化的张扬,故事像长江一样从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现在就在时间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头却空荡荡的……
这部电影激起了程心对新纪元文化的兴趣,当她能走动时,AA又带她去了画展和音乐会。程心清晰地记得公元世纪在798厂和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中见到的那些变态怪异的东西,很难想象那时的艺术延伸到现在是什么样子。但她看到的画都很温和写实,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跃动着生机和情感,她感觉那一幅幅画就像一颗颗心,在为自然和人性之美轻轻跳动。至于音乐,她感觉听到的都像是古典交响曲,让她又想到了那部电影中的长江,厚重雄浑又从容舒缓,她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觉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游走,她就这样被带了很远很远……
这个时代的文化艺术与程心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简单地回归古典,更像是自后现代以后的螺旋升华,完全建立在一个新的美学基础上,比如《长江童话》中就包含着对宇宙时空的深刻隐喻。但使程心最为激动的是,21世纪后现代文化艺术中所充斥的那种晦暗绝望变异喧闹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的宁静和乐观。
“我爱这个时代,但想想也挺让人吃惊的。”程心说。
“要是知道这些电影、画和音乐的作者,你就更吃惊了,他们都是四光年外的三体人。”AA说,看着程心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文化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