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贺顾记忆中前世这场战事,来的并没有这样快,此生却不知怎么的提前了,大约他和珩哥这两只蝴蝶的翅膀,还是悄悄扇动着改变了这个世界原本的走向和脉络——
只是前世北地战事爆发时,太子正忙着扫除障碍异己和裴昭临内斗,正是最紧要的关头,北地的战事便没有得到第一时间的妥善处置,而是一拖再拖,等到二王争储终于结束,武灵府边境七城已然不知成了什么生灵涂炭的样子,七城沦陷有二,彼时再想要夺回失地重振国威,已然是为时已晚,难上加难。
昔日太平边域沦落至此,那时的贺顾自然也心知肚明,这是北戎人知晓大越朝中老皇帝病弱,两个皇子则正忙于内斗、针锋相对,一时半会顾不上他们,才敢这样放肆、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乃至到最后的无所顾忌,贺顾身为帮着太子内斗的罪魁祸首,心中对北地的百姓自然不是没有愧意的,只是后来他主动请缨北上,裴昭元却都一一按下不允。
前尘旧事虽已如过往云烟,但今生既有机会让贺顾重补上心中这份缺憾和愧疚,他自然不想错过,这才会在朝会上按捺不住,毛遂自荐。
自上回救驾受了一回伤后,虽然裴昭珩不说,但贺顾还是有意无意能隐隐感觉到,裴昭珩变得极紧张,轻易不肯再让他涉险,这三年来,他这十二卫统领看着虽威风凛凛,南来北往的替新帝处置这个、清理那个,其实只有贺顾心里清楚,裴昭珩愿意交到他手上的这些差事,都是那头他先叫人一一打点过确认妥善危险不大的。
裴昭珩愿意这样待他好,贺顾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所以从来只默默受着这份好,没说过半个字的不是——
既然心知肚明珩哥待他的好,贺顾自然也猜得到他多半并不愿让自己去淌北戎战乱这一淌浑水,但却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
不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珩哥却竟然允了。
意外的人不止贺顾一个,朝会甫一散了,从英鸾殿出宫的汉白玉石阶上便有三三两两远远瞧着他低声议论的朝臣,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贺顾见了也只是微微一扬唇角,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由他们去了。
倒是贺诚一出了英鸾殿,便憋红了一张脸远远瞪着他,只等行了半柱□□夫,路上渐渐稀疏人少,才拱到贺顾身边,拧着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闷闷道:“大哥,你怎么……”
贺顾道:“我怎么了?”
贺诚吭哧吭哧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大哥未免也太过草率了,今日这八百里加急才到,北地战事情况尚且未明,况且,连闻伯爷那样的老将都,你,你……”
说着顿住长长叹了口气,压低三分声音道:“唉!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也不知道,不对……连皇上……大哥也没提前知会吧?你今日当着百官的面请缨,叫皇上骑虎难下、不得不答允,这岂不是逼迫皇上?就算大哥和皇上……”
贺顾宽慰道:“好了好了,我心中自有主意的,皇上那边我会去说,诚弟不必替我担心。”
贺诚抬眸看他两眼,腮帮子鼓了两鼓,始终还是没说出话来,也不知心中在琢磨什么。
贺顾有心安抚他,笑得阳光灿烂:“我的事,我自省得,诚弟不必替我忧心,倒是如今弟妹临盆在即,你还不上心着些?当爹可没那样容易的。”
又道:“我算着日子也近了,可叫大夫替弟妹看过?胎像可还稳固吗?”
贺诚脸上这才稍稍散去些愁色,答道:“已看过了,大夫说她底子好,胎中也养的好,没什么大碍的。”
贺顾颔首道:“那就好。”
他正还要再关怀两句,远处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统领留步!”
贺顾一愣,转头去看,却见来人是太后宫中的吴德怀,不由奇道:“吴公公?”
吴德怀带着两个小内官,跑近了才喘了两口气道:“统领走的好快,可叫咱家好追。”
又道:“太后娘娘说想见统领一面,还请统领行个方便,和咱家去芷阳宫一趟。”
自先皇驾崩,新帝继位,陈皇后成了陈太后,便在芷阳宫闭门不出,除却偶尔传宝音进宫陪伴,几乎再不见旁人,就连贺顾也只是在新帝登基大殿那日远远见了她一面——
今日她却忽然主动要见自己了,也不知究竟什么事。
贺顾同贺诚告了别,跟着吴公公往芷阳宫去了,只是一进宫门,却在芷阳宫正殿看见了还未换过朝服的皇帝——
桌案上布着一张楸木棋盘,裴昭珩和陈皇后母子两个对坐棋盘两侧,陈皇后执黑,裴昭珩执白,贺顾来时,陈皇后正聚精会神捻着一颗黑子盯着案上棋局微微蹙眉,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近,裴昭珩似乎微微一怔,转头见到门口站着的是贺顾,神色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折返而来的他。
裴昭珩道:“子环,你怎么来了?母后,这是……”
太后却仿佛没听见儿子问话一般,只盯着棋盘,半晌眉目忽然一松,这才现出三分笑意来,似乎是终于想到了破局之法,施施然落了一子,道:“……该你了。”
裴昭珩转回目光,看见母亲在棋盘上落下的那颗黑子,却微微一怔,半晌,才缓缓道:“……母后这一步,好精妙。”
太后闻言,笑得十分得意:“前些日子德怀寻来一本棋谱,恰是前朝棋圣何芥茗何先生的墨宝,本宫拜读了好些时日,里头可真是另有乾坤,何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棋道鬼才,无怪当年杀遍大江南北,不遇敌手。”
又道:“只可惜斯人已逝,若非他已故去几十年,本宫倒也真想见见何先生,和他对弈一局,便是技不如人、被杀个落花流水,也心甘情愿了。”
裴昭珩沉吟片刻,修长手指从棋盒里捻出一粒白子,“啪”一声轻响落在棋盘上,道:“母后棋艺虽不比何先生,但在儿臣对弈之人中,也已属罕逢。”
陈皇后看着他落下的那一子,眸光一亮:“……好棋!”
又道:“如今,本宫也只得珩儿一个能过上两招了。”
母子二人便这么你来我往的对弈起来,贺顾站在旁边,见状也不敢轻易打扰,他虽于棋道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便只是做锯嘴葫芦一声不吭,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得裴昭珩放下一粒白子,道:“是母后胜了,此局已不必再下。”
陈皇后脸上有些意犹未尽:“珩儿若看过那棋谱,想来还能陪本宫再清楚分个胜负。”
贺顾早听闻过,当年陈皇后还在闺中时,便是琴、棋、诗书、骑射无一不通,又生的美貌娇俏,倍出风头,这才得了个京城第一美人的雅号,只是本以为那时是养着她的陈家老太夫人教养的好,这才一样不落的教她学这学那,可今日见了,却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她显然是生性便好奇心重,又聪颖非常、天资颇高,也无怪能生出珩哥这样的儿子了。
贺统领想及此处,不由得有些惆怅——
都说儿子随娘,姑娘随爹,那宝音随了他……这还能聪明到哪去?
不聪明也就罢了,偏偏还生的随了他爹,这样好看。
可得紧瞧着小丫头片子……省的日后被混小子们欺负了去……
他正神游天外,不防旁边陈皇后却忽然道:“本宫和棋圣,此生的确是没有相见的缘分了,俗话说得是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缘分不能强求……珩儿,本宫今日把你和顾儿一同叫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贺顾从这话里听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来,转目环视一圈,却发现不知何时芷阳宫正殿里已然一个宫人也不剩了,伺候着的只有陈皇后身边站着的李嬷嬷。
裴昭珩转目看了贺顾一眼,道:“儿臣谨听母后教诲。”
陈皇后转头示意,李嬷嬷便立刻搬来一张长椅放在她与皇帝母子二人跟前,请贺顾坐下。
贺顾一边坐下,一边心道难道是近日朝中关于自己和天子的风言风语传进了她耳里,她这做太后的为了儿子,这才要来敲打他不成?
但陈皇后的性子贺顾也不是不知道,她又似乎并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贺顾心里摸不清陈皇后的心思,便只得坐下,道:“谢娘娘赐座。”
陈皇后顿了顿,道:“……许久不见,顾儿倒愈发谨慎了。”
贺顾一哽,有些失语,顿时不知该怎么作答了。
裴昭珩道:“母后,子环他……”
陈皇后转目看他一眼,嗔道:“你不要插嘴,母后在同顾儿问话,有你什么事?”
裴昭珩:“……”
贺顾闻言,顿时紧张了起来,心道果然当娘的毕竟是当娘的,就算当初也同意了、就算她也喜欢宝音这个小孙女,可毕竟也不能瞧着儿子一辈子不娶妻生子,长久的和一个男子厮混,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珩哥如今还是一国之君呢?
……还好如今他很快要领兵出京了,借着此事,避一避朝野上下的风言风语,避一避太后,这倒也是好事……
贺顾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陈皇后道:“都这么些年了,如今在旁人面前便罢了,在本宫面前,顾儿还不叫一声母后吗?”
贺顾闻言,脑海空白了一会,半晌才回过神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却正好对上陈皇后稍稍生了些细纹的一双美目,他一时有些失语,半晌才道:“微臣……臣……”
裴昭珩在旁边,大约是看出了母亲心思,伸手按着贺顾手腕,低声道:“子环,你没听见母后的话吗?”
贺顾心中微微一酸,顿了顿,半晌才道:“……母后。”
陈皇后闻言,脸上终于重新带上几分笑意,点了点头,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叹道:“一晃眼,日子过得这样快,先帝也去了半年了……如今珩儿好容易继位,你们两个也都好好的,宝音长的白胖可爱,本宫很高兴,只是今日朝会的事,本宫也听说了……顾儿又要出京了?”
贺顾道:“是,事发突然,军情刻不容缓,朝野上下,合宜接替闻伯爷的,如今也只有臣了,臣不敢推辞。”
裴昭珩在旁边听了这话,并没说什么,只是一双桃花眼静静地注视着贺顾,放在膝上的修长五指微微动了动。
陈皇后道:“珩儿信你,本宫自然也信你,只是你如今就要出京了,这些日子朝野上下的风言风语却传的愈发邪乎,实在可恶,本宫也听了一耳朵,朝臣便罢了,那些个碎嘴子嚼舌根的命妇,几个出头闹得凶的,本宫前日已传她们进宫,一一敲打过了,内闱私事,谅她们以后也不敢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贺顾一愣,却不想原来陈皇后要见他是为了此事,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站起身拱手谢了恩。
陈皇后叮嘱了他几句这次北上一定要小心,又关怀了几句,这才罢了,大约是也上了年纪,下完了棋便肉眼可见的犯起懒来,话说完便打发他两个一道回去,自己让李嬷嬷扶着到贵妃榻上闭目小憩去了。
等瞧着皇帝和贺顾的身影离开宫门,陈皇后才缓缓睁开眼瞧着宫门方向叹了口气。
李嬷嬷一边把炭火炉子挪的离贵妃榻近了些,一边低声道:“娘娘实在是替皇上和贺统领费心了。”
陈皇后一边伸手烤了烤火,一边叹道:“顾儿这孩子,虽然瞧着性子爽快,心里其实却想的比谁都多,这样不好,不好呀。”
陈皇后扪心自问,她自己想的那样少,临到末了都不快活,何况如顾儿这般,想得又那样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