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贺统领的一脚,即便藏了八分力道,却也绝不是好受的,那拿刀的方脸书生被贯的倒在地上,鬓发凌乱、灰头土脸,倒是手里那把短刃还握的死紧,听见贺顾发问道出他名讳,这才咬了咬抬眼看着贺顾恨恨道:“……是又如何?”
贺顾冷声道:“我道是哪来的泼皮,当街寻衅伤人,却原来是御史台赵大人家的公子,怎么?你读了这样多年的圣贤书,别的没学会,难道就学会这般阴损手段,暗箭伤人了吗?”
贺顾扪心自问,赵默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说真有点什么龃龉,那已然是五六年前宫中择选驸马时的一点争执,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点旧事,不足挂齿,想也不至叫赵默方才那般眼神看着他。
但贺顾也不傻,只一想到他父亲赵秉直在御史台为官,先帝还未驾崩时,那十一封联名参他的奏疏,似乎就有此人手笔;再到珩哥登基后,群臣纳谏请求新皇立后纳妃这事,想来也缺不了赵大人的掺合,既然如此,前些天被珩哥一怒之下革职罚俸、发还家去反省三个月的言官里,多半便也有他了。
赵大公子的亲爹吃了挂落,心中愤懑,贺顾倒也能理解,只是这又和他有何关系?
赵默脸色不知为何泛着一丝不太正常的潮红,他咳了两声,又“呸”的一口吐出了方才摔在地上嘴里吃进的尘灰,这才骂道:“正是圣人教诲我等,我等……我等才不能看着你这般寡廉鲜耻的佞臣奸人,谗言媚主、扰乱陛下清听!姓贺的,你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这三年来张扬跋扈、目中无人,残杀了多少……多少无辜朝廷命官?某……嗝,某今日这便是替□□道!”
贺顾:“……”
替□□道都出来了,再看看赵大公子的脸色,想必着实是狠狠喝了一壶,醉的不轻。
此处动静这样大,自然不可能没人注意到,周围已然围了一群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贺顾微微皱了皱眉,心道不能再和他们废话,还是赶紧想法子把这几个难缠的书呆子收拾了才是。
正此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嚣人声,有人冷声道——
“把这几人给本王押起来!”
赵默与那几个书生还未及反应,便被冲出来的王府侍卫给迅速五花大绑架了起来。
“敢在此处闹事,你等是瞧不起这先帝御笔亲提的忠王府三个字,还是瞧不起本王?”
此处离忠王府的确只几步之遥,贺顾转目瞧见忠王,心知多半是他府上下人得了消息去和裴昭临知会的,这会子忠王爷便是来给他出头了。
人生际遇倒真是波云诡谲、难以预测……别说是上辈子他和裴昭临打得你死我活时,就是这一世刚刚重生时的自己,多半也猜不到多年后,竟能等来忠王殿下替他贺顾出头的一天。
赵默与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自然不可能认不得忠王——
新皇登基后,与这位愣头二哥倒是出乎意料的相安无事、兄友弟恭,不仅晋他为亲王,宫里的闻贵妃也得善待,被皇帝尊为嘉善贵太妃,请入慈佳堂赡养,慈佳堂和芷阳宫只一墙之隔,这正好便与陈太后做了半,老姐妹两个整日吃茶赏景,含饴弄孙,甚为融洽。
至于忠王,先帝还在世时,便不是个省油的灯,赵默几人自然不敢顶他的话,他几个今日吃酒吃的大醉忘形,今日又有赵默领头撺掇煽风点火,这才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胆大包天的敢来围堵贺顾这个十二卫统领,说什么要清君侧、替□□道,但再大的酒意,此刻被忠王冷着脸那么厉声一吼,自然也给吓得清醒了——
裴昭临瞅了贺顾淌血的手掌一眼,道:“你这堂堂的十二卫统领,倒被几个软脚虾伤了,说出去真是惹人笑掉大牙。”
贺顾笑了笑,也不去计较他挤兑自己,只道:“多谢忠王殿下解围之恩。”
正说着,长街那头已有禁军来了,十二卫和五司禁军是一家,领头的自然识得贺顾,见他受了伤立时吓了一跳,贺顾却也没和他们多解释,只叫那领卫按缉拿泼皮闹街的惯例把赵默几人拿了,一番风波,这才罢了。
忠王府虽比不得皇后娘娘当年亲自布置的庆国公主府雅致风流,但裴昭临性喜张扬贵气之物,府上瞧着倒也庄正端华,另有一番意趣。
大约是瞧着他挂彩受了伤,忠王殿下大发慈悲叫底下人布了一桌丰盛宴席,留他在府上用过晚饭再带着宝音回去,他这般坦然好意,贺顾便也不推拒。
王府里大夫给他包扎好手上伤口时,天色已然渐晚,裴昭临倒了一杯酒自己仰头一口喝了,这才转头看着贺顾,鼻腔里“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倒也奇怪得很,帮着三弟这许多年,如今好容易才熬出头来了,却又纵着这帮子言官在你头上拉屎,今日那姓赵的不就是有个在御史台的爹吗?也值当你这样忍气吞声?只凭这龟儿子今日在街上说的那些混帐话,哪一句不够押他下十次大狱的?”
贺顾理好衣袖,夹了一筷子炒牛肉,笑道:“王爷也知道,不过是个龟儿子罢了,我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裴昭临眉毛一挑道:“怎么?和龟儿子便不能计较了?若是不和龟儿子计较,岂不是连龟儿子也不如?”
贺顾:“……”
贺统领实在没兴趣和忠王殿下争论自己和龟儿子究竟孰强孰弱。
他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谁知他愈不愿正面作答,裴昭临却愈不依不饶,一筷子按在了贺顾要夹牛肉的双箸上,笃定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不过是觉着这三年,你替三弟料理了许多臭鱼烂虾,在朝中免不得得罪些猫猫狗狗,生怕如今又行差踏错,惹得风言风语,给他招惹麻烦,是也不是?”
贺顾被他说中心事,倒也不慌不恼,只转了筷子去夹另一边的炒青菜,道:“看不出来二王爷这两年倒是长进了不少,见事愈发毒辣了。”
裴昭临闻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的得意神色,两个鼻孔就差竖着朝天上去了,道:“那是自然,本王得芳儿这般的贤妻,自然是如虎添翼。”
芳儿,便是那位把忠王殿下给迷了个神魂颠倒王妃的闺名了。
贺顾正要说话,摆膳的小厅外却传来小姑娘一声带着点哭意的喊叫:“爹爹!你怎么受伤啦?”
贺顾一愣,转头去看,却见门外站着忠王妃,左右牵着两个奶娃娃,一男一女,左边那个正是他闺女贺宝音。
宝音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一见了贺顾便扑着窜进了他怀里,贺顾见宝音红了眼圈,又拉着要看他手上包扎的伤处,赶忙拍着宝音的背安抚道:“好双双,爹爹没事,只是不小心蹭破了点皮罢了。”
宝音定睛一瞧,贺顾藏在衣袖下的手果然裹了厚厚的纱带,顿时哭了个梨花带雨落花流水,满脸鼻涕眼泪道:“爹爹骗人……来传讯的小厮……分明……嗝儿……分明说街上的坏人……都……嗝儿……都拿刀把爹爹的手弄出血了……爹爹的手……嗝儿……也裹成这样了……嗝儿……”
贺顾:“……”
这丫头片子哭的不知为何……有些似曾相识……
不过亲闺女为着担心自己哭成这样,贺顾自然是窝心的,抱她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好生安慰了一通,连连保证自己手上只是皮外伤,宝音这才窝在他怀里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消停了。
忠王妃在忠王身边坐下,接了他递过的一盏热茶,这才道:“今日街上的事,我都听小厮说了,这赵默也是个读书人,却这般饮酒闹事,做事全无一点读书人的体面,的确可恨,幸而贺统领伤的不深,否则断断不能轻饶了他去。”
贺顾此刻听忠王妃提起这事,也有些费解,道:“赵默其人,我倒早打过交道,他亲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初颜大夫的医馆还被他娘砸过一回,只是今日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是奸佞之臣、谗言媚上……这倒奇怪了,既都只是些国子监的贡生,却不知从何听来这些话,难不成我如今竟已如此臭名昭著了吗?”
裴昭临闻言,和王妃对视了一眼,也不知这夫妻俩在对什么暗号,转过头来看着贺顾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良久,他才道:“不是……贺子环,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和皇上的事,一点风声都没走漏吧?”
贺顾一怔,抬眸看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道:“……我和皇上的事……什么事?”
裴昭临:“……”
他这样眼神古怪的瞧着自己,一言不发,贺顾不免被他瞧得有些背后发毛,坐立不安起来——
忠王殿下那眼神,简直仿佛在说“你装,你再装”。
……无声胜有声。
忠王妃干咳一声,大约是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统领也知道,双双的身世……朝中早有传言吧?”
贺顾低头看了看怀里朝自己傻笑的闺女,道:“早些时候似乎是听过一些……说双双是陛下的私生女,只是由我养着……”
他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道:“……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裴昭临沉默许久,听了贺顾这句,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表情古怪的看他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早都是老黄历了,如今传的可不是这个。”
贺顾闻言,有些意外,挑眉道:“哦?那如今传的是什么。”
裴昭临:“……”
裴昭临:“……说福承是你和三弟生的。”
贺顾端起杯来正要饮茶,闻言惊得险些没把手里的茶杯给摔了,道:“……什么?”
这事是怎么走漏风声的?!
裴昭临见他竟然真一副乍然惊闻此事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无语凝噎,道:“……你难道真当大伙是傻子不成?皇妹是何时没的?福承又是何时出生的?她既不是皇妹生的,又长得这般像皇妹、像三弟……那还能叫人不想多?”
贺顾:“……”
……这些他当然都早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些人就能如此自然的联想到他一个男人会生孩子这种事上?
裴昭临道:“你也别与本王东拉西扯的,你和三……咳,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本王,你若是不信本王,咱们也相交这许久了,应当知晓本王行事磊落坦荡,本王对天发誓,决无丝毫以此事害你之心。”
贺顾揉了揉眉心,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叹了一声,道:“我自然不是不相信忠王殿下,只是……”
……也罢,裴昭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必多半是已经对他和珩哥搞龙阳这事心知肚明,再掩饰也没什么意义。
顿了顿,看了他夫妻俩一眼,道:“……所以王爷是早知道了?”
裴昭临和忠王妃又对视一眼,瞧着贺顾的眼神,十分默契的都带上了几分怜爱傻子的悲悯,道:“如今,又岂止本王和芳儿知道……自前两个月,不知哪窜出一本叫《朕与将军解战袍》的促狭龙阳话本子,你与陛下有染的传言,便飞便整个汴京城了。”
贺顾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与将军解战袍》……?
……那不是颜姑娘的大作吗?
……所以是颜姑娘把他卖了?
不会……颜姑娘的人品贺顾清楚,她是绝做不出这种事的。
贺顾道:“既是个话本子,和我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里头写的人物,与我和皇上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