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通常官员不会轻易放下身价跟一些小吏们较劲,嫌丢人,但杨沅不嫌。
他有仇也是真报。
郑公虔自缢后,杨沅立刻就去找朱倬,要求马上对都察院司狱厅来个大换血。
朱倬不能不答应,再有人泄露消息怎么办?再有人内外勾结怎么办?
既然有人愿意较这个劲,连抽调人员的问题都解决好了,他只需点个头,为什么不点头?
于是,整个都察院司狱厅,一天之内换了个遍。
对杨沅的攻击,也像他撤换司狱厅一般迅速。
都察院衙门口儿,闻讯赶来的郑制诰家人披麻带孝,捧着灵位,抬着棺材,号啕大哭。
很快,他们又找来一批吹鼓手,在都察院门口吹吹打打起来。
接着,吏部便有官告院郑公虔的一群部属,慷慨激昂地跑到都察院门口为他喊冤。
他们还挑起了“状元红,鹤顶红,毒人毒心,杨家恶虎”的长幡。
其他官署的人从门前经过时都不免为之侧目,更有许多百姓围观。
一群披麻戴孝、嚎啕大哭的人,总是会本能地让人觉得,他们一定是受了冤屈的弱者。
尤其是他们之中还有老人、妇人和孩子,这种感觉就会尤其的强烈。
所以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杨沅的风评也受到了影响。
签押房里,萧毅然紧张地道:“佥宪,你要冷静。虽然其中必然有鬼,可人毕竟死了。人家占了这个理儿。
此时此刻,我们要想平息事端,只能示之以柔。佥宪,你不要出面了,下官去安抚他们,好言劝他们回去,先把事态平息下来再说。”
卢承泽反驳道:“人还没审呢,还不清楚他罪责轻重,这就死了?而且,官告院无论如何,在吏部也不算紧要的司署吧?可好,偏偏死了的就是这么个并非紧要的官。”
卢承泽冷笑连连:“这人明摆着被人做了祭品了,他能被人蛊惑自尽,必然也是有极大把柄在别人手里。
佥宪,我去吧,他的家人要闹,也该去吏部闹,我把其中利害剖析清楚,让他们狗咬狗去,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毅然怒道:“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郑公虔肯去死,把柄固然有的,人家也必然许了他难以拒绝的条件。他的家人就算事前不知情,现在也该知道了。
他们肯让郑公虔白死一场,弄一个鸡飞蛋打?我们现在要息事宁人,只能退让一步,不然于佥宪的清誉影响太大了。我们退一步,也不是不查了,再徐徐图之便是。”
杨沅缓缓道:“他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于泽平长长吸了口气,脸色凝重地站了出来:“我来顶!就说西院羁押人员,都是由我负责的,与佥宪没什么关系。我先顶上去,把佥宪摘出来再说。”
卢承泽两眼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好个屁!”杨沅“嗤”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儿啊,我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一个吏部,也不只是吏部郎中以下的官。
这时候就开始怀柔、示弱、诿过,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一个个顶上去,一人来个一换一,这事儿就此不了了之?”
杨沅道:“不要乱了阵脚,你们都有自己的案子要审,去处理吧,这事儿,我来解决。”
杨沅说罢便一甩袖子,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由于现在经历司换了文天,司狱厅换了隗顺,这些人的应对还挺及时。
外边只管吵闹,他们把大门关了,不理不问,没有做出什么激化矛盾的事来,只管装聋作哑。
都察院人员进出、公文传递,都是走的侧门,跟打游击似的,忽然走这个门儿,忽然走那个门儿,唯恐被人堵住。
杨沅到了大门前,一见大门封闭,大杠压在了门闩上,便喝道:“开门!”
衙门口,哭的哭、骂的骂、喊冤的喊冤,闹腾的正起劲儿,那道大门突然“吱呀呀”地左右分开了。
大门内,杨沅昂然而出,站到了阶上。
萧毅然、卢泽平乃至其他司署的官员胥吏们都追过来,站在院中看着他的背影。
杨沅朗声道:“我,就是杨沅!”
门前许多人哭骂了半天,却还不认识他们叫骂之人的模样。
如今一听杨沅自报身份,外边立即骚动起来,郑公虔的家人中便有人叫骂着冲上来。
都察院门前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接着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嘶吼着扑上来要和杨沅拼命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趴了一地。
杨沅也不用拳,也不用脚,就在人群中指爪点拿,身形闪动,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人放倒了一地。
杨沅拿着一个半百老人的肩头,把他缓缓放倒在地上。
这人半边身子酥麻,一时挣扎不起来,只有一张嘴巴,依旧骂的恶毒。
杨沅也不理会他的叫骂,突然用比他们更大的声音喝道:“本官如今所拘的所有人,都是吏部选功员外郎邱舜泉交代出来的嫌犯,是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之徒!”
有人叫道:“可是郑制诰死了!”
“没错!郑制诰死了!人还没审,罪还没定,刑具也不曾上,他为何要死?”
杨沅马上反问:“他是自尽还是被自尽。他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蛊惑,试图以一死试图他人?”
“杨沅,你这酷吏!郑制诰已经死了,你还要往他身上泼污水。”
杨沅立即看向此人,看他衣袍,应该是吏部的一个小官。
杨沅道:“朝廷缉拿不法,是不是只要其中有人自尽,他便自动无罪了?否则,何来泼污水一说?”
“朝廷缉拿不法,是不是只要其中有人自尽,这群人就审不得了,因为人死为大,大过了王法?”
杨沅中气十足,舌绽春雷一般。
这番话不仅府门前这些人听的清楚,远处围观的百姓和许多前来观望把风的人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杨沅的声音十分响亮:“你们围在这里,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是要本官人死为大,既往不咎,他犯下的罪行,一概不再清算?
还是因为杨某诬陷他有罪,所以逼死了他?亦或是杨某用了刑,他受刑不过,含恨自杀?”
郑公虔是自尽的,身上没有刑伤,吏部赶来声援的这群小官小吏心中明白。
因为自尽了,所以罪就一笔勾销,这理由也说不出口。
杨沅给了他们三个选择,就算其中有人不想被杨沅牵着鼻子走,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头脑。
马上就有人抓住杨沅这句话,说他“构陷郑公,郑公自尽明志”一类的话。
杨沅立即接口道:“好!那我都察院就会继续查。把郑公虔究竟有罪无罪查一个清清楚楚,大白于天下!”
杨沅向那班吏部官一指,喝道:“我都察院昨天才把邱舜泉供述之人拘来,还不曾审问。如果邱舜泉供述属实,那么这些犯官是不是还有同党?”
杨沅在台阶上东倒西歪的人群人踱了几步,向下边一指:“文经历,给这些吏部的人逐一登记名姓身份。
此案若是查到他们头上,那就是聚众抗法,混淆视听,就要罪加一等!本不必死的,这回要死!本不必流放的,这回要流放两千里……”
文天一挥手,都察院里便冲出一群人来,围向那些赶来“打抱不平声援”郑公虔的吏部官吏。
杨沅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无罪,那么郑公虔有没有罪?如果郑公虔无罪,本官受到了什么惩罚,也好按照名单一一上门告知,让他们晓得我都察院执法公正!”
那些吏部官吏听了又惊又怒,马上和都察院司务厅的人互相推搡起来。
现场一乱,就有人趁机钻进人堆,意图离开。
杨沅又看向披麻戴孝的郑家人:“郑公虔未审先死,这事儿,我都察院务必得查个清楚,公示天下。如果他蒙冤受屈了,本官是有莫大责任的,必须受罚。
如果他有罪,甚至以身入局,以死抗法,陷本官于不义,那本官的清白,也是要还的。相信你们是真心相信郑公虔无辜,也是真心希望为他洗刷清白。
如今郑公虔自尽身亡,家属激愤难当。本官也想尽快查清该人该案以还公道。因此,本官会放下其他人,先查郑公虔。
郑公虔名下及相关的一应财产,在此期间该查封的查封、该扣押的扣押、该冻结的冻结。本官这就去请领‘告贴’和‘封贴’。”
杨沅说罢拂袖便走,在怀柔和退让之间,他选择了硬刚。
因为杨沅这番话,马上在郑氏族人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与慌乱。
那酷吏去申请“封贴”了,他竟然去申请“封贴”了……
在继续哭闹和声讨之间,一些郑家人果断选择了赶紧回去转移财产。
此时,直学士吕柱维已经赶到了富春县境内。
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是,那户樊家人住在富春县天钟山下。
但天钟山下却也不小,为了尽快找到人,便先去了县衙。
陪同吕学士来的,还有吏部一个小吏。
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可他是吏部的,这就足以让知县老爷奉若上宾了。
何况直学士这等清贵的官儿,虽然没有实权,但他能跟官家说上话呀。
所以,一听他们要往天钟下山寻访一户姓樊的人家,富春知县赶紧亲自陪着他们去寻人。
这时候,另一位直学士叶荃也乘上了前往湖州的快船。
他是前往湖州寻访方氏族人的。
据说方家在西湖岸畔本有一处“水云间”酒家,被杨沅巧取豪夺。
杨沅不但谋夺了人家的产业,还把人家新寡的娘子也据为己有,简直是丧心病狂。
叶学士此去,就是要找到证据,让杨沅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