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阳光普照。
文武百官在落马营纷纷下马落轿,穿过六部桥,从皇宫的北门“和宁门”进了皇宫。
早到一步的官员已经等在待漏院中,随意用些茶水、点心。
不过,他们都很节制,茶水只是润一润喉咙,点心也是早上没来得及用餐,腹中实在饥饿的人才会垫巴一下。
不然,上朝途中,虽然也可以溜出去方便,终究有些尴尬。
早朝时辰到了,监国的仪仗已经出现,舆轿从侧面抬向金殿。
百官们从待漏院里出来,分文武列阵整齐,步入朝堂。
赵璩向皇帝的御座高拱一礼,然后在旁边矮了一阶的配座上坐下来,接受百官朝拜。
百官拜过监国,官员们便按照级别依次递呈奏章。
还有一些等着“课对奏职”的官员,主要是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耐着性子候着。
他们要先等这些朝臣奏对完国家大事再说。
不过,今天的朝堂有些诡异,朝臣们就像是听说了什么风声似的,当站殿太监让百官呈上奏本的时候,殿上却是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直学士吕柱维一抖袍袖,高声道:“下官有本奏。”
他走出队列,往中间一站,道:“下官风闻,临安府通判刘以观听讼断狱时,误判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有罪,证据不实,甚而有贪功急利炮制证据之嫌,故收押待勘。
下官以为,此为‘勿枉’。然,有‘勿枉’就有‘勿纵’,刘以观与杨沅无冤无仇,纵然只为贪功,缘何竟敢诬攀大臣?
其实有因。下官吕柱维,且以‘勿纵’而试论之……”
朝堂之上,吕柱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赵璩昨日刚纳了一个侍妾,他这侍妾原是西湖上泛舟的一个小船娘,年方十六。
他去孤山时无意间遇到,俏皮可爱,甚是得趣。
因为昨夜嬉乐的太晚,今日早朝又起的太早,便有些困倦。
不过他抑制哈欠已经甚有心得了,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就是双眼湿润,视线一时有些模糊。
赵璩眨了眨眼睛,用那还是不甚清晰的目光扫了眼殿上群臣。
咦?杨沅竟不在殿上。
杨沅是佥都御史,他这品级已经够资格上朝了,人呢?
……
都察院大牢因为只是临时拘押待审犯人的所在,所以就设在都察院西北角,图个便利。
此时,都察院大牢内,杨沅带着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监察御史,以及司务、书记、执役等十余号人,拥挤在讯问室内。
邱舜泉坐在囚椅上,一夜的功夫,看起来就有些脱相了。
他那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上边还沾着几根稻草,显得非常颓丧。
如此模样,和他身在吏部,手握天下官吏前程时的威风模样,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杨沅拍了拍案上一份卷宗,说道:“邱舜泉,你的案子本官已有谳定之词,现在上朝可也还来得及。你急着找本官来,有何话说?”
邱舜泉咬牙切齿一阵,才泄气地道:“邱某可以招供,但……我要戴罪立功,轻免宽赦。”
“那是自然。”
“我要冠带闲住。”
“那不可能。”
杨沅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开玩笑,你个卖官鬻爵的大贪官还想‘冠带闲住’,你怎么不上天呢?
“冠带闲住”就是罢职,不是罢官,依旧可以保持官员资历回家闲住,那就还有起复的可能。
“邱某若是有所交代,吏部至少要塌半天边。”
“你不用痴心枉想了,就算吏部被你一锅端了,也不能完全免罪。”
杨沅不耐烦地起身,抄起那本卷宗:“你到底要不要交代?你要不说,本官得赶着上朝去了。”
杨沅拔腿就走,邱舜泉急忙道:“杨佥宪,你能宽容邱某多少?”
杨沅站住脚步,正色道:“你这话就说的差了,宽容你多少,是朝廷说了算。朝廷,可不是杨某一个人的朝廷。”
这句话说完,他身后的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御史,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儿。
谁不知道监国对你言听计从,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要不要脸!
邱舜泉可没心思跟他玩文字游戏,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家人的未来啊。
邱舜泉改口道:“那么,依杨佥宪来看,邱某若戴罪立功,朝廷能宽宥邱某多少?”
杨沅回到座位,往案后一坐,卷宗拍在桌上,说道:“立小功,免你死罪。立功,免你牢狱之灾。立大功,削职为民。”
邱舜泉扭曲着面孔道:“我还要免我罚没之罪。”
“那也不可能!”
杨沅断然否决,不过马上又跟了一句:“莫都监贿赂你的钱财,已经查有实据,账目清楚,这是必须要追缴的。
当然,如果这贿赂,你有分与他人,且有证据的话,那么,你只须缴回你收的那部分。”
杨沅的是言外之意,你收的黑钱,我现在只查到莫都监举告你的那一笔,所以我只追缴这一笔。
而且,这一笔钱如果不是你全收了,你收了多少,那你只需吐出多少。
邱舜泉心想:这样的话,一旦削职为民,我依旧能够做个富家翁,起码自己的妻妾儿孙不至于破家败亡。
嗯……没错,邱舜泉心里想的就是立大功。
这个功他要么不立,立当然是立大功。
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个屁用,他只要招出几个同僚,以杨沅的魔鬼手段,那些人不会招供的么?
这个功与其让别人立,不如我自己来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邱舜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好!你杨佥宪的人品,邱某信得过!有你这句承诺,我招!我全都招!”
杨沅马上一挥手,左右两个负责速记的书吏,便同时提起了毛笔。
……
朝堂之上,直学士吕柱维一番慷慨陈辞,大概意思就是刘以观确实审错了,而且有诱供的嫌疑。
但他为什么敢对杨沅这么做呢?
因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沅确实可疑。
那么,朝廷不能冤枉好人,所以违背了“勿枉”原则的刘以观,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朝廷也不可以重用有嫌疑的人去担任重要职务,推鞫得情,刘以观对杨沅的怀疑还是有合理性的。
所以,应该让杨沅离开都察院,等查清他确实没有嫌疑再说。
比如说,可以先让他担任个“太乙宫”的判官,做个宫观官嘛。
礼部尚书曲陌眉头一皱,出班反对道:“吕学士,如此处断有失公允吧?杨沅可是为我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尚书·大禹谟》有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杨沅立下的功是实实在在,人人可见。
岂能因为有所怀疑,尚无实据,便妄加罪名呢。”
直学士叶荃马上出班道:“曲尚书此言差矣,,难道杨沅去做了寺观的判官,就是妄加了罪名,在制裁他么?
曲尚书你这么说,你让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情何以堪呐!”
曲陌乜视着叶荃冷笑:“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定五礼之仪制,穷经皓首,经研学问。
叶学士,你确定要和老夫玩文字游戏?”
叶荃顿时心中一虚。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晨坤突然眉头一皱:“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这不对啊,朝廷不是在大力裁汰冗官吗?
敢问吏部,现在还有许多宫观官吗?”
吏部尚书谭鹰炆正在坐山观虎斗,突然话题就转到了裁汰冗员上面,让他不由一怔。
“呃……,官家励精图治,裁汰冗员势在必行,但此事牵连甚广,我吏部岂敢不谨慎以待。
第三批裁汰人员,应该很快就可以清理出来了。”
兵部尚书程真听了,便也出班道:“我兵部对于冗兵乱象,也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治理。
现在军中会每季大考一次,军士不合格者,禁军降为厢军。厢军再不合格者,削除军籍。
另外年满五十之士卒,亦予清退……”
程尚书吧啦吧啦地介绍了一通儿,杨存中又走了出来:“将官冗滥,亦是军旅不精之主因。故裁兵还需减将。
如今禁军、厢军诸将领,年老昬昧者致仕、视听不明者致仕、行步艰涩者致仕,训练不精者致仕,如今……”
杨存中说完了,曲尚书便颔首赞道:“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欲宽民力,必汰冗员。文武两途,于裁汰冗滥,还应加快些速度。”
户部尚书析折一看,这话题怎么跑到裁汰冗滥上去了。
他忙出班道:“监国,吕学士、叶学士之言乃老成谋国之道。
朝廷对于重要大臣的任命,应该非常审慎才对。其考第一,便是德。
其行其举,叫人难免猜疑的话,的确不能因之加罪。
但为防出现重大失误,暂时委以闲职,此亦为江山社稷考量,身为臣子即便委屈一时又有什么?
下官以为,都察院专事官吏的考察与举劾,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职高权重。
所以在洗脱嫌疑之前,杨沅应该主动请辞,不宜再担任佥宪御史一职。”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