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德努小姐,在等家里车?”
放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苗昂温走过马路的时候,正看见那位学生会主席小姐正背着她的小书包,捏着手机,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似乎正在等待家中来接她回家的汽车。
莫娜低着头。
幕色中。
她脑后在学校里从来扎的一丝不苟的像是个假发套般的头发,少见的被她取下发圈,披散在了肩上,看上去一幅被重重心事困扰的样子。
她沮丧的样子,是那么的明显,整个人都被低压气团笼罩。
不时马路边会有车停下,车上的同学邀请送她一程,或者跑过来想要安慰她。
学校里希望能和珊德努小姐交朋友的人并不少。
全都被莫娜婉拒了,甚至直接挥手挥手就算敷衍。
莫娜非常注重在公共场合的形象,她极少会表现的这么失礼。
事实上,除了少数能让少女亲近的人。
以前的她是不太愿意在众多学生面前流露出这样心烦意乱的样子,除了抿起的嘴唇,连明显的情绪起伏都不会出现。
她在学校里被称为冰山美人。
一个能通过姓氏就区分阶级的大家族里长大的姑娘,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体面”才是生存的唯一意义。
莫娜六岁就来仰光生活上学,只是有限的几次假期,跟随做生意的长辈回过老家。
她家里在班加罗尔的郊外有一片不小的祖田,据说,能追溯到孔雀王朝时期,过往几个世纪,无论统治者是英军还是甘地,都没变过。父亲骄傲的告诉她,他们家族会拥有这片土地的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在印度完全不算什么。
和很多人在互联网上留下的“干净又卫生”“来一杯恒河水”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印度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对总人口中前千分之一的百万人来说,真是这样的。
它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服务业,最豪华的酒店。
和埃及、中亚很多外表辉煌壮丽,内部就跟乡村招待所似的“五星级酒店”不是一个概念,印度的豪华酒店是真的豪华,银质的餐具,拥有意大利调酒师的行政餐厅,布满奢侈化妆品的梳妆台和飘着玫瑰花瓣的浴缸,1对1的男仆。
标准比一些欧洲大酒店还要更高。
同理,豪华车厢,豪华餐厅,豪华社区,豪华汽车……
超级市场、超级公路,超级航母、超级碗,超级飞机,超级工程以及超级英雄,如果人们说自恋的山姆大叔们最爱把自己国家的国民标志,冠以高人一等的“超级”两个字,连天上飞来飞去的穿红裤衩的超人都要把“super”印在内衣上一般。
那么印度人则对“豪华”两个字有着谜一样的兴趣。
连他们的国民神话里,“珊德努”这个种姓的起源,都是贴满金泊的黄金王。
所有标志豪华的东西,都是真的豪华,班加罗尔的高科技公司里办公的员工,工作环境丝毫不比东夏、新加坡、美国的程序员来的差。
甚至更好。
在旧金山湾区,年收入40万刀的精英程序员家里请个保姆都要心痛半天,而以印度的人力成本,你都可以请一个排的仆人抬着你去上班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
一旦你的阶层滑落。
哪怕出行仅仅从有列车员管家专人伺候的豪华车厢,坠入到二等的卧铺车厢之中,那么伱就会没有任何过度的从发达生活,来到前现代国家的生活环境之中。
莫娜有一次春假,因为火车晚点改签,跟随大人坐过一次南迪山到班加罗尔的二等车厢,那简直是噩梦。
车票上理论属于她的床位,躺着两个不知名的男人,床位的地板下,也躺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她甚至都不太确定,对方是否还在呼吸。
所有地方都是邋遢的,凌乱的,乱轰轰的一大片。
没有人查票。没有列车员,没有空调,屎尿排泄物的味道混杂着汗水,吸入在鼻尖,似是整个人置身于巨大的过期发酵牛奶的罐头里。
两个叔叔护着她,在车厢的角落里坐了四个小时,阻隔各种来自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视线。
莫娜一直很讨厌那种乡村女性出门必须要带的那种头巾。
印度有些男子会佩戴头巾是因为锡克教的缘故,至于女性的传统头巾则无关宗教,单纯是因为需要遮挡脸庞,不让除了家人外的别的男人看。
她从小就把这当成落后男女不平等的象征。
还在德威的小组作业上交了一篇小论文,声情并茂痛斥这种落后社会对女性权力的压迫。
但那是生平中的第一次。
莫娜有点后悔,没有在火车站外面卖传统服装纱丽的地方,买一只面巾再上火车。
听说,英国铁路公司在报纸上建议乘坐二等、三等车厢的时候,妇女应该在随身的行李中携带一支两英寸长的大号缝衣针。这是因为在晚上或者列车经过比较长的隧道的时候,用来保护自己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侵犯。
但那是福尔摩斯和大侦探波罗生活的伦敦。
1880年。
莫娜永远无法忘记她小时候的见闻,她的家庭教育。
天堂或者地狱。
主人或者仆人。
体面或者不体面。
yesorno,没有所谓的普通中间生活,要么你拼命的去做人上人,要么你就滚去做下等人。
这就是莫娜的世界观。
所以她要永远的微笑,永远的镇定从容。
即使巴巴的跑上前去,迎来了克鲁兹夫人不屑一顾的冷嘲热讽,她也只会跑到草坪的角落,一个人偷偷的抹眼泪。
只有镇定从容、井井有条、有大将风度的姑娘,才能获得老师教授们的信任,才能在11年级时的学生会竞选中胜出在履历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才能在校招会上获得面试官的青睐,才能在人生中的一次次向上或者向下选择中,有权力对着美好生活说yes。
莫娜坚定的认为,她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任何选择。
如果生活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会再做一遍同样的事情。
可是她今天心真的乱了,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汹涌而来,淹没的自己无法呼吸。
她不想回家。
不想给自家的司机打电话。
甚至不想在意旁人的目光。
两个月前,自己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顾为经找到了自己,安慰她,画画哄她开心。
她现在就想这么站在树荫下,一直站到地老天荒,好像只要这么站下去,下一秒,就能等来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伤心。
就算等来了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