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烛龙。
——一条在修真界早已灭绝的烛龙,却在冥渊这等浊气聚集的绝地,侥幸幸存下来,从上古活到了现在。
危岚早就知道这里沉睡着一条烛龙。
因为烛龙趋阴避光的特性,在冥渊肆意生长的提灯藓根本不敢靠近这座池塘,但偶尔会有妖兽前往池塘喝水,意外惊醒了烛龙,烛龙就会探出头来,吃掉搅扰自己好眠的不速之客。
这一幕牢牢铭记在提灯藓的群体记忆深处,危岚看到后,就起了将陆鸣巳引到这里的念头。
他知道陆鸣巳追来的并非是真身,而一条烛龙,哪怕早已年老体衰,也足够将他这具不能完全发挥出仙尊实力的□□解决掉了。
□□陨落在冥渊深处,神魂的受损和浊气的侵蚀,都足够让陆鸣巳在一段时间内分不出精力继续追捕他,而他需要付出的,不过是忍耐一段时间在烛龙腹腔内被消化的痛苦罢了。
和跟陆鸣巳继续纠缠下去对比起来,他宁愿选择被烛龙吃掉,一劳永逸地摆脱他。而被自己害得失去了一具分魂后,凭陆鸣巳的骄傲,应该不会再不识趣地缠上来了吧?
毕竟,自己对他来说,唯一的特别只在于和那个人的七八分相似,可他到底不是那个人,陆鸣巳没必要对着一个替身低三下四的。
危岚是这样想的,但是能够如此顺利地将陆鸣巳引到陷阱里,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印象中,陆鸣巳并不是一个会轻敌大意的人,他是在无数场厮杀中晋升到仙尊境的,对危险的触觉极为灵敏。
或许该说……这次,陆鸣巳是主动走进陷阱里的。
烛龙出现后,他所行之事,也叫危岚十分意外。
烛龙被陆鸣巳身上的灵光惊醒,愤怒地钻出巢穴,直接就是一口吐息向着危岚喷去。
翻滚的魔焰像是岩浆一样从那张巨大的嘴巴里喷出,兜头而来,危岚眼中闪过一瞬意外,随后又释然下来。
若是能死在烛龙的吐息之下,自然比被他吞入腹中慢慢消化要好得多。
——会少吃很多苦头。
于是他闭上了眼,微微仰起头,纤长的睫羽染上了一抹红色,愈发显得脆弱,可他的表情却是柔和的,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浅笑,像是有点享受这种在生死间游走的危机感。
黑暗中,危岚感觉到无比的平和。
可他迎来的并非是能融化一切的魔焰,而是一具温热雄健、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的身躯。
陆鸣巳将他扑倒在地上,灵气凝聚成一层罩子罩在半空中,挡住了烛龙的吐息。
危岚睁开双眼时,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绚烂宛如极光的赤色焰流,沿着半圆的天空向下涌动,像是一层层海浪,层叠翻卷,在那薄薄一层的半透明罩子上,纹路分明,明灭起伏,填满了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很美。
危岚张了张嘴,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样的焰流下,他和陆鸣巳像是意外被封在琥珀里的两只小虫子,处在另一个独立的世界,眼睁睁看着琥珀逐渐凝固,坚硬,要将他们的生命永远地停在这一秒。
那是一种极致的孤独感,却又因身边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而显得没什么好畏惧的。
在焰火流光的映照下,危岚突然想起了前世的某段回忆。
净寰界的存在极为特殊,处在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中,不与凡间交融,偏偏这须弥纳芥子的一点,又是可以移动的。
有一段时间,陆鸣巳将净寰界搬到了修真界最繁华的流光城附近,那是百年时光中,危岚最怀念的一段记忆。
城池里有高高的祭台,原来是用来祭拜仙神的,在陆鸣巳统一修真界后,取缔了这种铺张浪费的习俗,可已经养成了习惯的城民们依旧会在原来祭拜仙神的那个日子前后聚集在祭台附近,以庆祝的名义,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
——只是从原来的愉悦他人,变成了愉悦自己。
那座祭台的高大,是在城池外的净寰界都能看到的程度,只是距离有些遥远,在后山眺望的危岚只能听到一两句飘来的曲调,想要看清楚台上的表演,却是做不到的。
知道了城里有庆典的危岚,像是馋虫被勾上来的老饕,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那种想去看热闹的心情,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去邀请陆鸣巳,一同前往城池里过节。
可陆鸣巳之所以会将净寰界搬到流光城附近,自然是因为有事务需要处理——正是因为流光城繁华下的黑暗里暗流涌动,他才会将净寰界搬来此地。
这是他和流光城的城主提前商量好的事,而庆典……也是引出敌人的饵。
知道庆典背后真实的目的的陆鸣巳,自然不可能接受危岚的邀请,更不可能在明知那里会有危险的情况,放危岚独自前往流光城。
那里鱼龙混杂,说不得就会发生什么危害到危岚的危险。
但这些事,他自觉没必要向危岚解释。
他只是拒绝了危岚的请求。
危岚不需要继续追问自己是否可以单独前往,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态度。
他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黯淡下来,却没有闹,而是温顺地接受了他的决定,独自回到了寝殿。
回到后山后,他没有呆在寝殿里,而是出来坐到了后山突出的那块山崖上,垂着双脚,遥望着流光城的方向,聆听着那偶尔传出来的声响,畅想着高台上到底在表演着什么。
——那时候的危岚和陆鸣巳之间,还没有发生那些横亘着无法解决的矛盾,他体谅着阿巳身为明辉仙君的难处,怕他为难,没有闹,也没有要求他陪伴自己,只是沉默地承受下了一切。
他想的是,等到以后,阿巳不忙了,他再邀请阿巳一起去参加祭典,想必那个时候……阿巳就不会拒绝他了吧?
危岚抱着双腿坐在山崖上,畅想着他和阿巳以后去各地游玩的未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晶莹明亮,生机勃勃,脸上尽是幸福的神韵。
当天稍晚一点,陆鸣巳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危岚坐在山崖上遥望着流光城里的时候,后山的防护罩突然从无形转化为有形,将远处的流光城祭台上的表演,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以光幕的形式呈现在了防护罩上。
对于危岚来说,像是整个世界都从他的脚下延展开来,将最盛大的演出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切的绚烂,都只为他一人映现。
是阿巳做的!
意识到这一点,危岚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心底的那点难过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危岚更想要的,是阿巳陪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一起去体会人间的热闹和美好,可他知道,阿巳的身份特殊,他不能那么任性。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很满足。
流光城不愧为修真界最繁华的城市,祭典上有来自西域的胡人舞姬,有中域最享誉盛名的戏班子,甚至还有来自雪域神宫的圣女献上的祈福舞……危岚第一次见到凡人间的娱乐活动,看得目不转睛,比谁都专心致志。
一天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对于危岚来说,就算阿巳没有陪在自己身边,这也是足够美好的一天了。
他很想得开:光幕的存在就是阿巳的心意,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经陪在自己身边了。
就在危岚心满意足地看到了祭典的结尾,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座高达九层的通天祭台……突然炸了。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腾起,像是一条灰黑色的巨龙拔地而起,尖锐的金属碎片飞溅向四周,祭台下面的百姓一片慌乱。
就在将要发生重大伤亡的前一刻,雪域神宫的圣女突然出手了,她挥舞轻纱,无数片透明的雪花状冰片浮现在半空中,分别阻挡住了那些碎片,没让它们伤害到参加祭典的百姓。
而就在祭台炸开的下一刻,炽盛的焰流从祭台的地底冲天而起,直接烧化了圣女架设的防护,隐约能看到焰流的最中央,是一道魁梧的身影。
焰流构成了巨大的龙卷风,破坏了雪域神宫圣女的防护并击伤了她之后,立刻要向四周蔓延,欲将周围所有人的生命和血肉一同吞噬,最终回馈给操纵焰流的幕后凶手,汲一城之人的性命,送自己走那通天的魔途。
可惜,他注定是不会成功了。
一道横贯长空的银亮剑气从天而降,撕裂了那道火焰龙卷风,也将中央的那道身影一分为二。
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失去了操控者的火龙卷立刻炸裂开来,无数朵或大或小的火焰花盛放在半空中,又在下一刻纷纷与无形剑气相撞,爆裂成更小的烟花,逐渐消泯在空气中。
那场景太过瑰丽,以至于危岚一时间看呆了,竟分辨不出这是预定好的演出……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
在漫天的火树银花中,陆鸣巳一步迈出,撕开了后山防护罩的光幕,踏着漫天的焰火流光,出现在了危岚眼前。
他微微扬眉,杀气尚未褪尽的脸上染上了一抹温情,柔和了他过于凌厉的线条。
“岚岚,喜欢这场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烟花么?”
都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啊……
危岚只是那么怔怔地看着罩子外烟火般的焰流,突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灵气罩子上突然出现了不明显的裂纹,分割开了赤色的流光,让陆鸣巳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俊美的脸庞上细长的眉紧紧蹙在一起,危岚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看向陆鸣巳,眼带茫然,犹在梦里一样迷茫地低喃:“……为什么?”
gu903();——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明知道是陷阱还要踏进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