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荣枯则拒绝道:“小僧是出家人,”他没有看皇帝的脸色,只是思忖着棋盘上的破局之法——李安然是个下棋不算步数的臭棋篓子,皇帝却是个棋艺精妙,谋算老练的棋手,荣枯并不能确定皇帝所说的那句“你输了我就要你的命”是真是假,他只能应战,“照理来说,不能在身着常服。”
皇帝被他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顿时一阵火气往上涌,他满脸阴沉地瞥了一眼眼前的荣枯,心想着你这和尚更大的戒都破了,怎么还有脸说着这不要那不要,这是戒那是戒的。
像是感应到皇上的怨气一样,荣枯落下一枚黑子,抬起头来,他似乎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大周最尊贵的存在,只是温和谦恭得等着他作为博弈的对手,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李昌释放杀气无果,于是便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
边上伺候着的黄门一个个都跟西风里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将云扫搭在臂弯上,一声不响,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僧人和皇帝之间的棋局博弈。
棋盘之上,黑白疆域攻杀无声,却奇险无比,恰荣枯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皇帝开口道:“你和我家狻猊儿,谁先露的意?”
荣枯被他问得手一歪,落在了一步臭棋上。
荣枯:……
这叫他怎么说,是您的宝贝狻猊儿先动的手?
只是皇帝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便双手合十道:“贫僧不解陛下之意。”
皇帝:……
李昌心里又憋了一口气,低头开始转白棋棋路为攻势,荣枯因为刚刚下了一步臭棋的关系,此刻黑棋吃紧,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两人皆是对弈不语,以至于一时间,暖阁内外唯有吁吁东风作响之声。
大约一炷香之后,皇帝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是和局呢?”他落下最后一子之后,心中已经默默吧棋盘上的黑白疆域数过了三、四遍,每一遍是“平”,竟然连半子都不差。
他有些遗憾的瞟了一眼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却发现此刻他脸上,脖颈上都已经汗湿,也不知道是因为暖阁之中热,还是因为后半句下得实在艰辛。
只是他面上不显出来,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生死一局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皇帝命令边上的黄门撤去棋子,不一会又端上来两个瓷碗,皇帝那一边依然是素来喝惯了的
羊奶羹,荣枯这边却是冰酪饮,皇帝看他汗流浃背,便又一次问他:“法师,还是换常服吧。”
此刻,荣枯也总算听出了皇帝的话里有话,双手合十道:“这身僧衣穿太久了,换不了常服。”
皇帝两次开口要他换常服,其实无非只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还俗。
还俗二字对于普通的僧人来说,似乎只是两个字而已,对与荣枯来说,却是大大的为难。
幼时祖父对他便寄予厚望,将大量的古经文一字一句记述下来,教会他背,为的是希望他能继续向东弘扬佛法。
稍微长一些,虽说留在空门是为了避难,师父对他却是如父亲一般谆谆教导,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长的。
要他抛弃佛门,转而还俗,实际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岁月做永久的诀别一样,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愿不愿意还俗,他爱李安然,如果她允许,他愿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问题在于……李安然似乎并不想自己这么做。
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要求他还俗做个居士的说法。
皇帝一听,怒而将手上的瓷碗扫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皇帝真诚道:“小僧留在佛门,比还俗做居士更好。”
西域诸国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话语权,更容易被当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说出的话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响当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经经营了数年的河西三州,除了军队的势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间僧团在百姓之中说话最为算数。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经营之下,佛宗对于百姓号召力依然有这么强,更不要说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来一直全盘接受佛法的西域诸国了。
以佛为尊,已经是他们融入骨血之中的习俗。
佛为尊,僧为先,居士次之——这就是话语权的先后,如今过去佛已去,未来佛未现,僧便是掌握话语权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只要这么一说,李昌立刻理解了荣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爱女之心顿时和作为帝王谋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两者相互搅打,最终还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风。
边上黄门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时皇帝身上的杀气稍敛,那几个小黄门才敢上前来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给皇帝另外换了一碗新鲜的羊奶羹。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轻捻佛珠的年轻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儿,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身边连个伺候的贴心人都没有。她可以自己选,但是她身边必须有人。”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
“小僧斗胆问一句,在陛下眼里,心意相通的两人,难道一定要坐如鸳鸯,卧如鸿鹄吗?”他说这话,作为出家人来说已经算是大为不雅、难以启齿了,只是他这么问的时候,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清澈地没有丝毫邪念,恰如春日里才刚刚化了冻的冰雪水一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这幅天真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小子可恶,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谈这个,那么朕就告诉你,在朕眼里,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妇合了礼,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么?叫什么?无媒苟合,要遭人唾弃的!”
他把狻猊养到这么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从当年那个哭声洪亮的,才那么一点点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剑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这么舍得见她在史书里还要被人记一笔私德有亏?
她都那么努力了!
想到这,老父亲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荣枯看着眼前这个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爱女儿的父亲,自己的态度先软了下来:“小僧再同大殿下说说吧。”
皇帝摆了摆手:“她决定的事,朕就没有一样说动过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
荣枯看着他,也有些心酸,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便双手合十,站起来打算告退。
却见皇帝拿起边上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的有凤来仪金镯子,随手往自己那边一丢,荣枯吓了一跳,连忙用僧袍兜了,才没有失手把这尊贵的镯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来,负手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拿去,赐你了。”
荣枯看着这镯子,顿时理解了皇帝是想将这镯子送给谁,只是不能说出口,便一手持镯,一手单掌行礼:“小僧谢圣人赐。”
他由黄门带领着往宫门外去,此时的天空一半云,一半晴,风吹着冷,可是阳光依旧是带着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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