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将铁壶搁在碳炉上,抬起眼来看向外头窸窸窣窣的雪花,不远处传来了薄薄的檐上冰不能承承受积雪的重量而断裂、落地的声音。
“恰如雪花虽轻,但若是长久堆积,最终却压垮了檐上的冰一样,我等俗世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果报。”
卫显见他神情淡淡,突然心底涌出一股恶感来——他少时成名,二十进士,是多少王孙公子羡慕的对象,可是如今他在做什么?
卫显对于李安然,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少年时他见她戎装威武,心里不知为何却被种下了一片豪迈之情,却因为身体孱弱不适合练武,不得不将全部的精力放在读书上。
弱冠再见,却是她红衣如火,妩媚雍容,少年时的钦慕顿时燃成了一片火海。
他却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她太远,太高大了,他努力伸出手去,也只能看到宁王殿下挥斥方遒,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也许可以依靠陛下的指婚成为宁王殿下的驸马,可是他清楚的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他清楚的明白——李安然不是那种会和自己不爱的男子成婚的女人。
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能和她做知己的“别人”。
“法师难道不想光复自己的母国,自己的王室吗?”他问道。
“想。”荣枯道,“小僧想回去,渡化苦海之中的母国子民,也想让自己的生母在如此漫长的苦难之后获得一丝安逸。只是小僧知道,这件事情只能小僧自己来做,而不能希求大周的介入,更不能指望大殿下去为我出头。”
他突然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安静而慈悲地看着卫显:“小卫相公,殿下反对出兵,是殿下慈悲,爱护大周的军民,小僧不会怨她,只会理解她,感谢她。”
卫显从那双浅灰褐色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身儒官冬衣,依然是自己以往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有些看不清面目。
也许是因为人眼中的倒影总是模糊的。
“小卫相公心里,一定满是烦恼。”荣枯给自己倒了一杯暖身饮,端起茶杯来放在唇边喝了一口,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慈悲又宽怀的笑容,“小卫相公爱慕大殿下的心意,哪怕是连我这样的出家人也能明白。”
卫显听他这么说,心里徒然一紧:“法师是出家人,谈什么爱慕不爱慕的。”
“爱慕是人心中最大的欲望和动力,既然要修佛,要禁欲,那自然也要懂欲,如何不能说呢?”荣枯回答,“只是小卫相公虽然爱慕殿下,却始终觉得自己无法和殿下相配,对吗?”
卫显捏着茶杯的手骤然紧了,过了一会才笑道:“我是配不上殿下,我想,这世上也没有男子配得上吧。”
荣枯又低头抚摸起了怀里的狸花猫。
“她站得太高,想得太远,走得太快,让所有人只能看她的背影。”卫显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内心自暴自弃了,反而像是敞开了心扉一样,声音都轻松了起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了,就能距离那少时钦慕的背影更近一些,可是他最终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的远,似乎一点都没有靠近过。
他其实,并不懂李安然。
作为皇帝最为宠爱的长女,她原本可以享受富贵荣华,万般娇宠的人生,但是却偏偏要去那苦寒的胡地带兵征战,落下一身旧疾,还要在朝堂之上和反对自己的官员、老儒们舌战。
甚至,在她得势多年之后,依然还有人敢指着她的鼻子,呵斥她身为女子却染指朝堂是牝鸡司晨。
可她却似乎从来不把这些苦放在眼里,她似乎很快乐——纵使卫显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快乐。
“你没有爱她所爱,自然会觉得她离你很远。”
荣枯怀里的猫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耳朵一抖,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便“喵呜”一声从他的怀中溜了出去,不知往什么方向去了。
荣枯的声音很轻,落在卫显的耳朵里,却像是惊雷一样。
“殿下这样的人是最难爱慕的,你若只爱她,会很苦。你若连她所爱也一并爱,也会很苦。”
不知不觉,卫显手中的杯子垂了下去,已经温凉的残饮撒了一地,只是他浑然未觉,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那你呢?”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问一个僧人,或是一个情敌,更像是问一个流连在凡尘里,久久没有斩断尘缘而得到涅槃的阿罗汉。
荣枯只是浅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融入了外头越发笼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里。
——我心里本无众生,唯有自渡。
——自她而起,众生皆入我心。
第103章但长姐的喜欢,可以是最纯粹的……
元日之前,出使安南的崔景终于回到了天京。
和他一并回到天京的,还有数百人的安南使团,这一次崔景出使安南,为的是安南的三熟良种,经过一年的交涉,加上大周对于东夷战争的胜利,安南王终于松口允许崔景从安南以适当的价格买走大量的良种。
但是这些良种来到大周之后能不能种活,并且在大周的土地上能一代代繁衍生息下去,这还得经过一到两年的试种才行。
简单来讲,天京地处偏北,而这些良种祖祖辈辈都是生长在气候湿润且常年温暖的安南,崔景怀疑这批良种在天京郊外并不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收成。
所以他打算把这批良种分为三批,分别在天京郊外、江南苏杭一带种植。
李安然在宁王府先给崔景准备了接风宴,崔景带着於菟,还有两个孩子来到宁王府的时候,意外发现荣枯和三皇子栾雀也在李安然的私宴邀请之列。
其实於菟和三皇子,崔景能明白为什么,毕竟两人都是李安然一母所生,可以说是除了皇帝之外和大殿下最亲近的两个人了,但是……荣枯法师……这个崔景不能理解。
而且他回到天京之后,除了给皇帝呈递奏疏,也就是去自己的兄长崔肃府上走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的兄长还没有回到天京,只好推了一切官中应酬,自己在家安心整理这一年在安南的见闻,包括安南耕种三熟良种的水田农术。
崔景是进士出身,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同时也绘得一手好丹青妙笔,偏偏他性子和他哥一样古怪,不喜欢画松柏花鸟,一手丹青全用在了绘制水田、作物上,他在安南这些时日,晒黑了不少,饶是大一点的崔宏看见他,也差点没认出来。
更不要说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他的观音赐了,如今观音赐一岁多了,看到晒得彷如老农一般的崔景,哇的一声哭得山响。
要不是於菟和崔景是真爱,怕是也要嫌弃死这个“田舍汉”了。
这次因为是家宴的关系,李安然向来不耐烦那些个繁文缛节的破规矩,于是便搬来长案和蒲团,几人围坐在廊下,观的是雪花簌簌,庭院之中却有红梅吐蕊,艳极素极,赏心悦目。
至于菜色自然都是些宁王府中日常用的家常菜,李安然在夏天爱吃酸菹拌粥,到了冬天依然好这酸酸的一口,常用猪肉末和碎菹拌在一起炒了,吃着开胃。於菟如今断了奶,人瞧着丰润了一圈,也不喜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便有专门为她准备的燕窝山药糕。
至于在席上唯一只茹素的荣枯,他倒是无所谓吃食这一口,给碗白米饭,伴着碎菹吃了也成。
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李安然一定要把自己拉来这样的私密的家宴,他左右分别是二驸马崔景和三皇子栾雀,他一个出家人坐在中间对着李安然,浑身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