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来?”他问。
“为你询天音之事,”她侧眸,“天音托我来答。”
她告诉他一切的始终,西难陀师尊和百里小叽与无渡重逢,纯阴命格之无解,召鬼拘灵术中的“魂契”……静寂的黑暗里,师尊凝聚灵力于指尖,他后腰的咒契泛起盈盈红光,魂契产生,红光一震,转而为金,他与师尊的联系从此生世不灭,坚不可摧。
他静静听着,雨仍在下,泪水滚落脸颊。
一个人到底要笨到何种地步,才会愿意结下这样的契约?同师尊在抱尘山一路走来,他最清楚,师尊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到超生。现在师尊为了他无解的命格,情愿陷入无解的命局,忍耐漫长岁月,为他挡灾除厄。
喻听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如今姜氏主持大祭,一年一次,天下不会有鬼怪存留人间超过一年。即使你吞下老材香,也没有办法避过轮回。”
“天音没有法子么?”他问。
“没有。”
谢寻微赤足走上木廊,伸出手接冰凉的雨滴。他想了一会儿,道:“若我没有猜错,西难陀渡人往生的媒介是‘明光’。人死后,鬼魂进入西难陀,举身投入光中。穿过明光,前尘尽散,再世为人。若我能避过‘明光’,是否可以带着往世的记忆投胎转世?”
天音是尚未投胎的魂魄之音,即使是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办法。
喻听秋道:“按理来说,可行。”
谢寻微点头,“我的渡厄八针可以触及魂魄,若废去双目,就可以不见‘明光’。”
喻听秋许久不曾言语,大雨摇落漫天光影,山林阴沉一片,她站在这片景中,不说话的时候仿佛与山、与雨融为一体。这便是道么?谢寻微无声地想。
她沉默良久,终于道:“漫长的岁月不是永生,而是孤独,你三思而后行。”
“所以我才要陪着师尊啊……”谢寻微回头看竹楼里的师尊,那个傻子睡得四仰八叉。他道:“这路途太长,太远,我怎能让他一人踽踽独行?”
没有人比谢寻微更明白等待的苦痛,忍耐的苦痛,他这一生有太多时间花在等待。时间没有尽头,师尊的下坠也没有尽头。他无法接住师尊,但是他可以陪他一同坠落。
“待我老去,可否请表姐为我施针?”他问。
喻听秋道:“如你所愿。你快死的时候,我会来见你。”
她说完,乘剑飞入雨中。剑光曳尾如银燕,顷刻间无影无踪。
谢寻微的方法奏效了,他成功避开了明光的洗涤,带着记忆往生。永生永世的目盲,换来永生永世的相守。第二世刚有意识,他便听见师尊嚣张的言语——“这个娃娃,我要了。”他不禁想,若他张口唤“师尊”,那家伙大概会吓一大跳。
第三世却不一样了,他独自在黑暗里度过十年的时光,师尊都没有出现。他还以为师尊不要他了,十岁那年师尊现身谢宅,他惧怕师尊不知道他在那里,不顾一切跌跌撞撞跑出去。他摩挲着踏入回廊,朝着人声走,摔跤好几次,额头磕出伤口,他不管,爬起来继续。
数不清第几次跌倒,最后一次,终于跌入熟悉的怀抱,他听见师尊问他:“摔到哪了?疼不疼?”
疼。当然疼。
满腹委屈涌上心间,他想问师尊为何来这么迟?这十年里去了哪里?为什么又要他等那么久?
泪水涌出眼眶,这双眼视不了物,只会哭泣。
还好,他还会哭泣。他知道,他一哭,师尊就心疼。
万千言语都咽下,他道:“带我走。”
许久没听见师尊的声音了,不知道他又睡在了哪里。他总是随地一躺,风寒入了骨,鬼怪的腿脚也会疼痛。谢寻微摸向床榻,卷起一叠小毯,站起身往外走。十步之外是门槛,他记得,抬起脚,进了木廊。他侧耳听,细密的风流像一只只小蝴蝶,振翅远去,又衔着信回返。风流在木廊的尽头受了阻,勾勒出师尊的形容。
他一步步走过去,木屐哒哒作响,青色的衣袂翩翩跹跹。忍冬花的花瓣积落廊间,千百年的时光积淀在花香里。他知道飞蕊萦绕他的衣袖,因为他闻见了花香。他知道燕子飞回,因为他听见鸟鸣。他知道百里决明睡在前方廊庑底下,阳光该是倾斜着洒落师尊的面庞,他的轮廓被时光磨砺,无比温柔。谢寻微记得抱尘山的一切,印在脑海里永不磨灭。
谢寻微向百里决明走去,仿佛走过岁月迢迢。
一双手将他拥进怀抱,多么温暖,就像被太阳拥抱。
“怎么出来了?”百里决明问。
他把脸埋进师尊的胸怀,阖上眼道:“因为要陪师尊。”
相守相伴,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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