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伤脑筋,“按照你的命格,你该是个男孩儿才对。”
要是和男孩儿说话,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尴尬。
恶童说的不错,倘若被恶童知道他男人的身份,师尊也必定知晓。谢寻微的眸子里暗了几分,再抬起眼的时候,那几分暗色却又不见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他委屈道:“可人家就是个女孩子。什么命格,我不明白,我凭什么就要是男孩儿?”
“我……”恶童哑口无言。
谢寻微又问:“还是你觉得,我不像个女孩儿?”
“那倒不是……”恶童说,“你和我生前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模一样。”
“哦?哪里一样?”
一样矫情,一样娇气,恶童默默想。
说出口的话儿却完全不同,他道:“一样漂亮。”
“这样吗?”谢寻微破涕为笑。
她笑起来,脸庞就好像生了光,眼角眉梢似乎被点亮了,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灿烂的火莲花尚不及她的潋滟容光,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恶童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他生前所见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寻微?
只有一个人同寻微一样美丽,记忆一点点追溯,他又回想起他还活着的时候,重重淡金色的帐幔之后,一个女人端坐在那里。无数人在她脚下俯首,如尘埃一般卑微。她朝恶童伸出手,笑着问:“你今天又去哪里玩儿了?”
“恶童哥哥,你是怎么成为鬼怪的?”
谢寻微的话儿打断了他的思绪,恶童回过神来,却又愣了一下。
时光过去太久,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抬起脸,眺望夜色里幽幽飘散的花火。许多已经逝去,变成飘渺的一股青烟,再也回不来了。
“不大记得了,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是秋天,看到一片圆圆的天,像一张剪纸,好多黑色的大燕子扑剌剌飞。还有槐叶飘到我眼睛上,有不认识的鬼魂趴在我头顶看我,很可怜我的样子。刚开始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以为就是睡了一觉。”恶童嘲讽地笑了笑,“晚上散开发髻梳头的时候,我摸到脑袋后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不知道被谁用针线缝了起来。后来我不再像别的孩子一样长高,我也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最后,我发现我再也无法长大,我终于明白……”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啊,原来我已经死了。”
他的语调平淡静谧,没有怨怼,更没有痛苦。轻轻的,好像一阵风,倏忽间就吹过去了。谢寻微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夜很深了,墙外头有人在敲更,还有好几声狗吠,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恶童问:“寻微,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么?”
“不让师尊知道?”
恶童哼了声,满脸不屑,“他知道又如何?他要是不让我出来见你,我就揍他。”
他桀骜的模样有股孩子气,虽然欠扁但是可爱。
谢寻微抿唇笑,道:“好啊,我给你留门。我们可以悄悄溜出府去,打着灯笼走浮桥,说不定会遇上水鬼。”
“嗯。”恶童拍胸脯,“我保护你,我是鬼童子,他们都怕我。”
“那说好了。”
谢寻微伸出小拇指,和他拉钩。
“说好了!”
恶童的眼睛粲然发亮,像两簇小小的炭火。这是今天晚上谢寻微头一次看他笑,他看起来很开心,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活泼又有朝气。恶童送谢寻微回燕子楼,谢寻微端坐在楼上,靠着窗屉子目送他离开。他的身影没进了卷棚花架,看不见了。谢寻微脸上的笑容褪尽,眉头深深皱起。
“郎君,那真的是恶童?”鬼侍们在黑暗里现身。
“不知道。”谢寻微用银剔子拨弄跳跃的烛火,光芒笼着他的脸庞,一半明一半暗。
他现在的身份是谢寻微,谢寻微长居闺阁,没有见过穆家地堡的八角铜镜,更没有去过鬼国,对无渡和百里决明的谋划一无所知,无法直接询问恶童师尊生前到底是谁。他只能旁敲侧击,慢慢套话。盘腿坐在案前,铺开宣纸。
根据恶童透露的时间节点,整合目前知道的所有东西。
五百年前的某一天,天女阿兰那东奔,数年之后返回玛桑,意图复活一个人。现在看来,鬼母要复活的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的儿子,恶童。再后来,她不知因何缘故死亡,她的孩子也没能复活。天女成为鬼母盘踞玛桑,建立有史以来最大的鬼域——“黄泉鬼国”。
五百年前到两百年前,玛桑人用献祭四阴童子的方式换取平安,安然度过两百年。
三百年前,“桑”被恶童藏匿,鬼母接收祭品失败,鬼母出国,玛桑西迁。同年,恶童离开鬼国,用九死厄斩断“桑”与鬼母的联系,“桑”死亡,恶童被大宗师无渡封印。
三百年前到五十八年前,大宗师无渡和丹药长老百里决明探寻鬼国,折损无数子弟,同时寻觅四阴童子,试图进入西难陀。
五十八年前,百里决明在没有四阴童子的情况下,强行进入西难陀,身受重伤,回到穆家地堡吞下老材香,成为鬼怪。他清除了仙门百家对于西难陀和他自己的记忆,将一缕不知名的魂魄移入自己的肉身,封印其记忆,并将恶童封印在其心域。师尊苏醒,成为新的“百里决明”。
二十二年前,大宗师无渡找到四阴童子谢寻微。
十二年前,谢寻微进入抱尘山,拜“百里决明”为师。
八年前,有人在抱尘山发出信件,告知姜氏师尊是拥有六瓣莲心的鬼怪。仙门百家围剿师尊,师尊被封印于十八狱。
今年,师尊在谢寻微的安排下重回人间,与此同时,恶童在师尊心域里苏醒。
鬼侍们围观他写下的墨迹,交头接耳絮絮低语。初一揣测:“或许百里前辈生前是抱尘山的子弟,他们不是有很多人死在鬼国,成为鬼怪了么?这些鬼怪至今不知去向,百里前辈很有可能是其中一员。”
师尊身怀先天火法,一看就是抱尘山的传承,初一的揣测不无道理。谢寻微曾猜测师尊就是恶童,然而谢岑关在心域里亲眼见过恶童,显然和师尊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疑点重重,谢寻微无法做下决断。或许多同恶童接触,可以探出更多的讯息。
手指抚上细腻的宣纸,他注意到今年恶童的苏醒时间有些奇怪,沉睡了那么久,为何偏偏师尊重回人间的时候苏醒?他询问初一初二初三:“当初你们将师尊的棺木搬到昆山荒冢,我命你们看见师尊醒了才能离开,这中间可有什么异样,可曾有别人去过荒冢?”
初一摇头,“不曾,”他拧眉细思,“异样没有,但若真论起来,似乎确实有个奇怪的地方。”
谢寻微侧目望去。
初二说:“原本按照郎君的估算,取出渡厄八针之后,百里前辈最迟一炷香可以苏醒。可是我们在那儿等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看到百里前辈推开了棺板。”
初三接口,“只是迟了点时刻,并没有影响您和百里前辈相遇,我们就没有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