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围楼的最高层,也就是第五层。裴真在一面窗纱上戳出小洞,往里窥探,黑漆漆的,风灯的光透过窗纱,隐隐看得清一些家什陈设,都是十分老旧的木头家私,正面一张榻,左右两边几把扶手椅。壁上装饰破旧的堆绣,许多褪了色的宝幢从屋顶垂下来。比较特别的是墙壁和天顶都刷成了朱红色,现在老旧,许多朱漆已经斑驳褪色了。但他仍然可以想象,这里当初是多么富丽堂皇。
百里决明站在他后面,忍不住左右望了望,特别是身后。这破地方黑魆魆的,漫长的走马廊除了他们这儿一点光亮,其余全是黑暗。他不住注意着周围,总觉得哪里倏忽就会冒出个鬼来。说实话,这里同其他鬼域似乎没什么不同的。他百里决明是什么人,就算是怕,也应当是这里面的鬼怪怕他。可他总觉得心慌,鸡皮疙瘩从脊背上竖起来,针扎一样隐隐作痛。
就好像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
“哥哥。”
背后传来一个飘渺的呼声,百里决明脊背一耸。
他从袖兜里掏出槐叶擦了擦眼睛,往后看,走马廊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清。没有鬼魂,更没有凶尸。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心里又不可抑制地长起霜毛来,忍不住站得离裴真近了些。
“裴真,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不曾。”裴真问,“怎么了?”
真是他听错了?百里决明咳嗽了声,“没什么,年纪大了,耳朵有些毛病。”
裴真笑了笑,“前辈不要妄自菲薄,你过来看这屋子。”
百里决明依言弯下身窥探。
里面许多经橱,红漆描金小几上还搁着牛皮鼓。
“是个经堂?进去看看。”他伸手拉门环,冰凉的铁环摩擦环首,发出“呀——”的一声响,女人吊嗓子似的,在寂静的黑暗里遥遥传出去。他一面轻轻推开门,一面轻轻对裴真说:“我进去找找有没有寻微能用的,你在外头等我。”
“不,”裴真拉着他的衣襟一块儿进了屋,“我要与前辈形影不离。”
裴真跨过门槛,前面的百里决明忽然不走了,抬起眼,目光越过百里决明的肩头,裴真也定住了脚步。风灯光晕的边缘,一扇旧屏风的后面,有一个矮矮的人影,贴着纱屏,一动不动。
死人?还是活人?
是寨民?还是落单的仙门弟子?
裴真似是害怕,拉住百里决明的衣袖,轻声道:“前辈护我。”
百里决明横了他一眼,低声骂:“护你个头,要人保护还跟进来,成心拖我后腿是不是?”百里决明心狠地抽出衣袖,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了。
裴真:“……”
他忘了,他现在是裴真,不是谢寻微。师尊怜惜谢寻微,不怜惜裴真。头一回被师尊这样冷遇,他心里泛起难言的惆怅。招式不对,得换个法子。
跟在百里决明的身后绕过屏风,灯光漫进里间,更多浅淡的影子在绣屏上显现,那里面有许多人,虚虚算一下大概有四五个。百里决明打了个手势,先裴真一步绕过屏风,果然见几具硬梆梆的尸体坐在扶手椅上,全是男子模样,脸色煞白,面无表情。有一个人坐在最上头的小榻上,像是他们之中的老大,或者年纪最长、地位最尊崇的人。只有这个人戴着黑纱幂篱,看不清容貌。
“这些就是寨民?”裴真眯起眼睛,“黄泉鬼国存在年月不知几许,这些尸体定然有些年头了,竟然都未曾腐烂。”
百里决明挡了挡他,“此处不知道有没有鬼魂,别靠太近,提防鬼魂附体,尸体凶变。”
“不怕,”裴真安抚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几枚手指长的银针,挨个扎在尸体的后颈上,“定住他们的大椎穴,即便有鬼魂附体,也无法起尸。”
他将风灯放在矮几上,踅身进里头查看。打开经橱,拿出第一册书,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怪异扭曲的文字。
这种文字裴真认得,无渡教过他,是西南边陲一支古族玛桑族的文字,因为它们极像鸟虫行走留下的蜿蜒痕迹,无渡称它们为“羽虫篆”。裴真皱起了眉,这似乎是本年谱,纪年方式与仙门十分不同,仙门起年号纪年,而这阴木寨是以天星纪年。
裴真翻开第一页,首行写着:
“天极正月,烛星坠,天女东奔。”
裴真一面翻书一面问:“前辈,无渡宗师可曾提过‘天女’?”
“没有。”百里决明吩咐他,“你搜罗一下橱子里的东西,值钱的咱们带走,给寻微当嫁妆。”
百里决明在那些尸体身上摸来摸去,期盼摸些宝物下来。能改易寻微纯阴之体的,定然要纯阳的宝物,这种东西一般都很贵重,或许会随身带着。就算找不到,扒些珠串金银下来带出去卖钱也好。
摸了半天净摸出一些香囊、手摇铃和小梳子之类的东西,百里决明翻着他们的香囊嘟囔:“黄泉鬼国里的香囊能卖钱么?”
放在鼻下闻了闻,都发臭了。百里决明骂骂咧咧,转向首座那个人。风灯下审视,这家伙穿得十分厚实,其他人的穿着都是单衣外衫,只他身上裹着五彩经幡,绑得严严实实,连脸也不露。约莫是个怕冻的老人家吧,百里决明想着,掀开他的幂篱。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整个人差点儿吓了一跳。此人长了满脸的眼睛,仔细看才能辨出鼻子嘴巴。所有眼睛都眯成一条细缝,好像看着他似的,眼神十分奸邪。
这他娘的还是人吗?百里决明很倒胃口,顿时不是很想摸他的兜,但是这厮明摆着是身份最尊贵的长者,身上铁定有东西。
为了寻微!
百里决明给自己打气,硬着头皮翻他的衣袖。撩开袖口,百里决明惊悚地发现这厮手臂上也长满了眼睛。再拉开他衣襟瞧,胸口也全都是眼睛。太恐怖了,这人身上长满了眼睛,半睁不睁的,有种怨毒诅咒的神气。难怪穿这么多,原来是为了遮眼睛。
鬼怪里排辈,他是大爷。论实力,他从未怕过。只是这鬼地方诡异得很,从进了里头开始就像有铁块压在心头似的,阴沉沉的难受,他很想一把火把这儿都烧了。
百里决明草草摸了摸他的袖袋和夹层便退了出来。太他娘的邪门了,他百里决明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什么牙歪嘴斜的凶神恶煞他都不惧,唯独怵这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他把这人的衣襟拉回去,抬起眼,却见这人低着头,满脸的眼睛直勾勾正对着他。
“……”
刚刚这厮脸朝哪边来着?百里决明有点儿忘了。
似乎是为了打消百里决明的疑虑,千眼人的头又低了一些,几乎要碰到百里决明的鼻子。
身上冷汗下来了,百里决明有点腿麻,站不起来。不对,不是腿麻,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了,更说不出话儿。面前那数不清的眼睛一个一个慢慢睁大,瞪得目眦欲裂,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这王八羔子的眼睛有古怪!百里决明咬紧牙关,强行运转灵力。
奶奶的,老子一把火烧死你。
指尖冒出黑烟,却迸不出火苗。灵力成了浆糊,堵在经脉里阻滞不动。他暗道不好,使用火法会加速躯体的腐烂,躯体腐烂反过来也会制约他的灵力。这时耳后传来“咔咔”的响声,他打眼矬子里瞥见,几具端坐在边上的凶尸寂静地转过了脸。或许太久没有动弹,他们的脖子随着转脸的动作咔咔作响,听着毛骨悚然。所有尸体动作一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下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他竟然着了这帮乡巴佬的道儿。
裴真裴真裴真!他在心里呐喊。
裴真在经橱那边,翻书翻得入迷。
在他和百里决明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凶尸颈后的银针被蠕动的血肉一寸寸挤出,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百里决明听见了那声响,果然,余光尽处,一具凶尸缓缓站了起来。